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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主是不是想问,里头同县马爷说话的人是谁?”“沧先生”和颜悦色地问。
窗子没有关严,灯火之中,王韫平被不知打哪钻进来的雪风吹得一激灵,脸上迷蒙淡了些。她漠然转,对着王朗道:“关窗,把蜡烛移走几根,别叫人觉隔墙有耳。”
“县主好镇定。”沧浪潦草赞了声,口锋一转,“高诤谢罪之人是这间酒楼的老板娘玉氏,她有个弟弟唤小祥,法号空空儿,五年前死于那场蓟州匪患。”
听到“空空儿”的名字,王韫平脑海里瞬间浮起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庞,在她不堪回的记忆里,那个小沙弥被顶在树上使劲地糟蹋,断了线的紫檀佛珠四处乱滚,俨然是佛祖惊怒之下的汹汹浊泪。
王韫平没出声,只把捏在手间的“定情之物”悄悄放下,吁口气。
既为姐弟,模样多少是有几分相近的吧?活人不需要声泪俱下的忏悔,但要是因为酒醉错认了故人,那又另当别论了。
果然,一个尖锐的女声接着响起:“放过你,谁来放过我弟弟?他曾经像信诸天神佛一样相信你,可你做了什么,你给他戴上镣铐,亲手把他推向那群畜牲,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
“我没办法,玉儿,我没办法。”高诤似是醉狠了,仍旧理不清现实与假想,口中嘟哝着道:“父亲逼我,他说高家嫡出的儿子只我一个,大哥是个病秧子指望不上,三弟出身不堪上不了台面,我是他唯一的接任者。高家的门楣,我必须扛起来,你、你们,知道得太多,我实在留不得。”
他喉中哽咽,吸了一下鼻子,抬高音量道:“可是玉儿,那群山匪那般对你,我替你报仇了,真的。我骑马追了大半个山头,将辱你的马匪一剑削下头颅,手脚尽折,这样的死法便是要他永世爬不出轮回!”
雪隔窗而落,王韫平却仿佛被雪水包裹了全身,一点一点消融,浸入肌髓。
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高诤拼死追出数里路,是为了替她讨回被马匪夺走的玉簪。
“有什么用!”玉非柔拔高了厉嗓,“你知不知道,三郎晓得你对锦衣卫指挥佥事的位子念念不忘,五年前他主动提出随传教团进京,亦是为了替你绸缪此事。”
沉默,无尽的沉默,此间彼间唯有气息声跌宕交错,各怀一段难以启齿的震恸。
“我……”高诤语气陡然变得低沉,近于嗫嚅地说:“我知道。迁任的调令一下来,我便去玉儿坟前告知了他这件事。”
王韫平面色煞白,单薄的身形倏忽一晃。
“姐!”王朗扑过来急搀稳了她。
王韫平胡乱地摸到王朗搭在肘侧的手,葱根似的指甲用力抠紧,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给自己寻个依靠。
“我,我以为,那次他是专程同我告别的……”
“姐,”王朗由着她掐,浓密的眉下眼神凶狠,“只要你一句话,这桩婚事便不作数了。”
沧浪向她望着,眼中浮有无限惋惜,却只归于萧瑟的一叹:“县主与高家的亲事尚未议定,一切都还来得及。”
王韫平渐渐松了手,玉润之容拢着烛光,极细极细的咬肌在两腮一挣,转而消失不见。她倒似宽慰地拍了拍弟弟手背,万分静漠地对沧浪道:“先生醍醐灌顶之恩,孤自当铭记五中。”
说完不看他,伞也不及拿,神色恍惚地荡下了楼,今夜她是错付痴心的神女,终在一场大雪中回归了来处。
王朗拔脚就追,临到门前时突然顿了下,回身向沧浪投去一眼,诸多情绪垒砌,错综难勘。
沧浪平静地迎接他的注视:“要是找不到回去的路尽管说,看在故交的面上,我愿意帮你一把。”
少将军打小有点路痴的毛病,这个秘密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道。王朗不究问沧浪从何得知,脸一红,调头就跑了。
如豆的一灯下,伏案皆有醉态的两人各据一边,对墙那头的变故浑无察觉。
玉非柔强抑着把眼前人大卸八块的冲动,她还记得沧浪的叮嘱,一字一字道:“你若还存了半点良知,就替我那苦命的弟弟点一盏长明灯,日日烛照自己的罪孽……”
话毕则再无声息。
适才还酒气醺醺的高诤忽而睁开眼,双瞳左右一溜,停在玉老板袖口半掩的钥匙印模,冷笑出声。
这个蠢女人,以为把自己诓出来吃酒,就能暗渡陈仓地潜入高府窃取名册,简直滑天下之大稽。高诤起身,掸平了衣襟上最后一丝褶皱,轻蔑又怜悯地俯视着玉非柔的心。
要不是因为这张与小玉儿酷似的面孔,他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过她,又靡费许多唇舌。高诤抬起手指,复刻般描过那眉、那眼,还有那双唇,渐而带上怀想的意味。
刚刚他说的那些,至少搀了七八分真心,才显得如此动人。高诤不是耽溺情爱之流,他的爱被肩上重任压榨到只剩下一点,五年前都给了那个仰望他时眼里有光的孩子。小玉儿是他高诤前半生、后半生的至爱之人,但爱到头了,也不过就这样。
高诤走到了窗边挑开屈戍,雪风呼呼灌进来,他打了个呼哨。
刚才,高诤用一番忏悔令玉非柔相信自己是真的醉了,神不知鬼不觉将私库钥匙刻了模,又趁着温酒的功夫递出去。现在算时辰,兖王的人马应该已经入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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