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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殡◎
钱琴儿身子一抖,哭得更厉害了。
关于钱厨子在平安镇到底生了啥,钱大郎兄弟俩的说法是爹一个人去镇上被地痞流氓给打死的,当时正好被郑家所在的村里人看见。钱厨子心疼闺女,逢年过节和郑家走动频繁,村里的人都见过他。
那人见到他时,钱厨子已经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了,只有嘴里还嘀咕着“银子,他的银子,银子被抢了”之类的话。那人见此被吓得不轻,他都没敢伸手碰钱厨子一下,主要是他那会儿模样太惨了,生怕被沾染上,他本是来镇上卖菜的,连菜都不卖了,挑着担半刻没歇跑回村就上郑家去叫人,而正在郑家吃酒的钱家兄弟才晓得亲爹出了事。
等他们一行人赶去镇上时,钱厨子还躺在地上,天气本来就冷,他整个人都是凉的,当时钱大郎还以为爹已经死了,是钱二郎摸了脖子,才晓得人还活着,便赶紧送去了医馆。
那时正是到郑家的第二日,也就是桃花她们吃杀猪酒炖肘子的那日。钱厨子在医馆里躺了一日又一夜,医馆大夫彻夜不眠尽力医治,第二日一大早,他便开始吐血,血里还有肉渣子,一看就晓得救不回来了。
大夫便叫他们兄弟结了账把人抬回去,趁着他还没死,赶紧叫家里人见上最后一面吧。
钱大郎和钱二郎闻言手脚都软了,他们也不晓得事情咋就落在这一步了,咋好生生来妹子婆家喝个酒,爹来镇上一趟,人咋就要不行了呢?咋就要死了呢?可医馆病人多,大夫也没空在搭理他们,钱大郎和钱二郎付了诊金,又使银钱租了个牛车,找人给郑家递了个信儿,兄弟半刻不得停歇,紧赶慢赶把爹给拉了回来。
再然后便是叫孙氏去大河村找人,王氏去舅家叫人,前者是记得大夫的话,叫后娘和狗子回来见上最后一面,后者纯纯就是叫过来准备后事的。
在和钱厨子擦洗换寿衣时,赵素芬便问了钱大郎,他爹是咋死的,这些话便是当时钱大郎的说辞。他爹是去镇上被地痞流氓打死的,但他为啥去镇上,他们第一日连夜赶去郑家,第二日本该是摆酒的时候,郑家的亲朋好友都在家中吃酒,连他们兄弟两个带着婆娘也在家中吃酒,为啥他们的爹,钱厨子,在他外孙的出生喜宴上,他这个外祖父不在,反而去了平安镇。
他去平安镇做什么?
赵素芬看着钱琴儿,一字一句问道:“他去平安镇的理由是什么?”
钱琴儿吓得浑身抖,她不说话,帕子捂脸只晓得埋头哭。钱大郎见院里的人都看了过来,他立马拉下脸,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啥事不能背着人说,非要当成外人的面?后娘就是后娘,半点不在乎钱家的脸面,他压低声儿怒道:“爹还在棺材里躺着呢,你这是啥意思,是要他老人家走得不安心才作罢?有啥事等爹出殡了,咱再关上门说!这会儿可都安分些,我可不愿外人看我钱家的热闹!”
赵素芬冷冷地看了他们兄妹一眼,妹子只晓得哭,当兄长却已经摆起了一家之子的姿态了?
好,真是好得很!
“琴儿还没出月子,她刚生了娃子身子本就不好,赶了这么远的路,又大哭了一场怕是受不住,叫她先去屋里歇歇,有啥事咱回头再说。”钱大郎不愿意在这会儿和她闹起来,他是长子,爹一死,以后这钱家的门楣就得由他撑着了,她不在乎钱家的面子,他却是要在乎的,咋可能把自家的事儿摊在村里人面前,让外人看笑话。他服了软,想把后娘稳住,“香快燃尽了,您帮着去点一根,我带琴儿进屋歇歇。”
说罢,便扶着钱琴儿进屋了。
桃花走过来抱住了娘的肩膀,赵素芬轻轻摇了摇头,去点了根香,这香是不能断的,不然死者不能往生。
外头自有钱二郎和两个女婿招呼待客,赵素芬一宿没睡,她也累得狠了,桃花便扶着娘去她以前睡过的屋歇息,主屋这会儿没人进去,便是赵素芬也不愿。
桃花出嫁后,她睡过的屋子便成了放杂物的地方,不过赵素芬想闺女,床没叫人挪动,她也时常来打扫,眼下倒是能躺会儿。桃花去拿了被子来,就坐在旁边儿守着娘眯觉。
赵素芬往里头挪了挪,空出个位置来:“你也跟着累了一宿,脱了鞋上来陪娘躺会儿。”
桃花摇头:“这会儿累些无妨,免得叫人拿捏了话柄,那些人不愿讲道理的时候白的都能说成黑的,他们看不见您熬了一宿,只会说外头都在忙,你躲在屋里睡大觉。”她小时候不聪明吃了老些亏,别人看不见你忙活,只看得见你休息,明晓得现在是个啥情况,她咋可能继续吃这个亏?
做面子嘛,她也是会的。
赵素芬也没有强求,她眯着眼,轻声道:“钱琴儿不敢看我,她心里有鬼,她爹这事儿指定和她脱不了干系。她一向如此,心虚的时候就不敢抬头看人,只会低垂着脑袋装哭,博取她爹的同情,觉得她受了委屈。”
她说着笑了起来,语气中却没多少笑意,只是单纯的觉得这事儿好笑:“她爹多疼她啊,为了她的婚事操碎了心,生怕我这个当后娘的拿捏她的未来,偷偷就把她婆家定下了,还是郑家上门提亲,我才晓得她竟是要嫁人了。她头一个生的闺女,连他也跟着抬不起头来,逢年过节往郑家送的礼重,拎的可都是我这一年到头辛苦喂养的母鸡,鸡蛋也是一篮子一篮子拎去,她钱琴儿如今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不念我一声好,我不在乎,我是后娘啊,后娘咋可能叫人感恩,不记恨都是她这个当闺女的大度,人人都是这么说,人人也都是这么想,我都可以不计较。可她爹呢?心心念念的都是她,啥事都为她着想,最后就落了这么一个下场。”
她一开始便猜测这事儿和钱琴儿有关,但没见着人,她也不敢保证。结果怎么着,她这随口一诈,便诈出来了,这事儿还真就和她有关。
她不是为钱厨子可惜,她就是心寒,钱厨子出事在镇上医馆躺了一天一夜,钱琴儿没说去看他一眼,她能不知晓自己老子是个什么情况?可能吗?钱大郎可是叫人往郑家递了信儿才回的家。她这个当闺女的,但凡心里惦记过她亲爹,当日便是天上下刀子,她都会去镇上看他,跟着两个哥哥一道亲自把他送回家,亲自在他床边守着他咽气。
结果呢,她倒好,爹被打得半死不活,她硬是没露一面,人都死了半日,尸体都凉透了,她还想着搭戏台子做面子,不叫外人说她一句不孝!
钱琴儿,她心咋就这么凉,这么狠呢!
桃花看着娘睡着,她就在旁边守着,期间时不时去灵堂看看香,也不是担心熄没熄,主要是去人前露个脸,堵别人话头。
赵素芬睡了不到半个时辰便醒了,桃花想叫她多睡会儿,她摇了摇头,穿上衣裳鞋子便出了门。
夕食吃得早,天还没黑,上门吊唁的亲朋和村民便都走了。今夜是不关大门的,灵堂里的蜡烛也不能熄,白幡被风吹得呼呼响,整夜都要留人守着。
停灵三日,出殡那日,晴了好些日子的天阴沉沉的,棺材刚抬出家门,便下起了大雨。
抬棺的是钱家兄弟和村里人,两个女婿都没抬,郑二郎是因为他自诩读书人没力气,甭管是上了几日私塾,能认几个字,在泥腿子眼中确实是读书人,读书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印象根深蒂固。卫大虎则是因为太高了,和这群汉子配合不上,扁担一头高一头低,若是一个不注意把棺材掉地上,那才真是完犊子。
不过也不差了,出殡日下大雨不是啥好兆头,村里人看着他们一路去了后山,私下都嘀咕钱厨子死的怕是不安稳,瞧这瓢泼大雨,眼睛眯的都快看不清路了。
下雨天路滑,都是山路都习惯的汉子们却没想到进山的时候还是有人摔了一跤,虽然那人反应快伸手撑住了地面,但棺材角还是在地上磕了一下,沾了泥巴。钱大郎和钱二郎脸都黑了,他们兄弟一个抬前一个抬后,因为下雨心情本就不好,没想到这都快到了地方,居然还能生出事端,村里人多迷信,出殡日若是意外多,多是死者不安宁,或是他们家风水不好。
风水不好祸及子孙,谁不看中这个啊?这墓地还是特意花钱请道士寻的呢!
棺材都抬到这儿了,不埋不可能。
白幡被雨水打湿,嘤嘤呜呜的哭泣声响彻雨幕,钱串子摔盆抱罐走在前头,依次是儿子女儿孙子儿媳女婿们。桃花和娘走在后头,有人假哭干嚎,也有人真心难受,狗子便是一路抹眼泪,小嗓子都哭哑了。
到了地儿,下葬埋土,人群里又是呜呜哭嚎声,甭管是真伤心还是假伤心,这会儿都得哭。
桃花实在哭不出来,反正下着雨呢,一脸的雨水,就当哭了吧。
不多时,后山便多了一个鼓起来的坟包。
一个人从生到死,从躺在床上到躺在棺材,不过几日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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