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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到了,大树也开始困倦,似乎夏天的精力被哪天的凉风像吹蒲公英一样地吹到了天涯海角。它的叶子开始黄,簌簌落在地上,正如不可控的寒冷季节会每年准时来到一样,它也会准时疲倦。它并没有因此而看起来多么衰老,可是鼻涕虫男孩却老了。
打扫落叶的工作在鼻涕虫男孩送走自己父母后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他的眼睛在送出自己的两双儿女后逐渐开始混浊,严重的白内障在儿女陪他做过几次手术后才艰难看清画面。胖姑娘也因年老和肥胖而常年被高血脂和高血糖侵扰,严重的骨质增生和腿部疾病使她只能躺在床上偶以拐杖度日。往日不绝的吵闹常常因沉默而终止,胖姑娘心爱的麻将也因身体的病痛在她心里不安地打了死结。直到小便不再准时与她通信,鼻涕虫老人的埋怨声代替了往日的争吵。两人共同在麻雀,蝉鸣和蟋蟀的喧嚣和对往昔的回忆中孤独度日,直到哪一天,连互相的埋怨也成了奢侈品,屋里只剩下了鼻涕虫老人。
鼻涕虫老人又开始盯着槐树看,一如几十年前的每一个清晨,同以前一样,他跨出屋门拨开层层清凉薄雾,并没有因为未看出槐树究竟是在成长还是在衰老而感到焦虑或困惑,因为他混浊的眼睛里,只记得往昔。
死神没有降临,可仍带走了一切。尽管没有准确的迹象,可槐树仍觉得自己老了,似乎是从鼻涕虫老人混浊的眼睛被白色麻布盖上时看到的,从孩子们攀登过的靠墙的铁梯变得锈迹斑斑最终沦为废铁的痕迹中看到的,从这冬日里被白雪掩藏的多年无人打扫的落叶中看到的。它好像确实老了,或者陷入了某种孤独。它决定忘记年岁,像胖姑娘当年一样在疲劳和懒怠中度过这无尽的安宁。又在这无尽安宁的日夜里代替鼻涕虫老人等待着往昔的降临。
这份安宁最终被打破,是从前的孩子推开了腐朽的门,他们想将屋子拆掉重建并毫不迟疑地将槐树砍下卖给了木匠。槐树在漫长的等待尽头只看到了冷漠,它的根被挖出,暴露在没有任何遮挡的烈日下,干渴的风拼命吸吮它仅存的湿润,最后它痛苦且悲伤地离开了世界。天使只觉得自己在这段故事中得到了一种长久又无休止的孤独,于是他断言:万物都终将步入孤独。
第三次,天使为了避免陷入孤独无趣决定做一只生活在群体中的蚂蚁,于是从它出生,便开始了无尽的劳碌。身为最勤劳的工蚁,它会参与房屋建设,出门寻找食物,喂养蚁后,照顾后代……它们很少像人类那样交谈,更多时候它们会以一种家族独有的信息模式留下自己想要表达的信号:
“瞧,这是我回家的路。”
“嘿朋友,快到这来,你看我现了什么好东西!”
“加把劲伙伴们,冬天就快要到了!”
“冲!冲!冲!”
为生存而劳碌,为团体而奉献,坚定的信念扎根在它的脑袋里,只有某一恍惚的瞬间,它觉得自己好像缺少了一些什么。
生存的危险性时刻伴随着这些幼小的生灵,躲避巨大动物的脚掌,洪水逃脱,火灾,或者是关于族群的死亡战争。它们愿意为族群做任何事,因为它们都是团体的一份子且愿意成为守护中的奉献者。
它的死亡源于一次远行,那天它在一棵大树下现了一具秋蝉的尸骸,秋蝉翅膀断裂,皮肉残缺,仰躺在一片黄的法桐叶子上。它异常兴奋地爬上叶子去看,确信这块美餐一定是它第一个现的,它要快一些,以免被其它动物或其它族群抢走。可当它正要离开叶子时被连同叶子高高抬起——一个无聊的人正抬着叶子看死去的秋蝉,很快也现了它,那人无趣的脸上突然勾起一抹笑容,伸出食指弹开一旁的秋蝉,转动叶子以更好地看小蚂蚁在叶子上慌乱兜转的痕迹。
很快,那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因为实在无趣,于是他决定玩个比之更有趣的游戏,他带着叶子来到一片水池,将黄色的法桐叶作船,载着蚂蚁扔进了水池。慌乱的小蚂蚁走动中不停地触到水壁,无趣的人笑得前仰后合,可随着法桐叶子越飘越远,小蚂蚁慌乱的重复,无趣的人深感无趣,耷拉着双眼走开了。可水池中的小蚂蚁,已经没有岸了。
它在一片**中的孤舟留下属于族人的求救信号,可得不到任何回复,孤热的太阳垂头为它叹息,它想起了那块留着许多秘密信息的土地,想起了同伴和蚁后,想起了尚在等待它食物的幼崽……甚至,它好像想起了比那蚁巢建起更早的往昔。它停下来,开始回想这一切,似乎是它第一次能够这样安静地停下来,而不被神圣使命谴责,因为它预感到自己将要死去。
它想起了一场战争,两族的兵蚁在战争中双双丧命,那场战争非常残酷,遍地的尸骸在热气中变得轻盈,这画面在巨大的人类眼中,都将是一次震撼。那是兵蚁的使命,它想。而繁殖是蚁后的使命,勤劳是它的使命,这早在他们出生时特定的身体特征决定了。而这些无可争议的使命,又使它感觉从没有一天做过自己。
它在回忆中,身体慢慢变轻,而后成了永恒。天使在这个故事中琢磨出了一个足够偏激又十分真诚的见解:生物,永远深刻陷入无意识的生存和繁衍漩涡,而不可自知。
第四次,他决定做一只有自我的猫。
一只橘黄色的长毛猫怀孕了,猫的主人在它将要分娩时在偏屋的角落里铺了一个纸盒子,天使正是在那里出生。它是第六个出生的孩子,身上黏糊糊的,皮毛颜色不明混作一团。母亲一直帮它舔身上的污秽,可最终现污秽就是它身体的色彩。相对于母亲的其它几个孩子,它显得弱小又丑陋,闷着头找母亲的奶水,又时常被母亲其它孩子撞走,直到他长大都是如此,因此他十分瘦弱。甚至在某一天,猫主人惊诧地现这个瘦小猫咪的残缺——它没有爪子。
不出主人所料,这个无爪的丑陋猫咪在满月时是唯一被挑剩下的那个。丑陋或可原谅,可没有爪子,就代表着它没有办法更好地履行抓老鼠的职能。
它只跟随母亲两个月,主人便狠心地将它扔到了一个陌生人家的门口。起初时它并不饿,而是因纯粹好奇的本能走进那个虚掩的门,并略带疑问意味地叫了两声。
院中是一棵顶天的大树,浓荫稠密带出阴凉,树下有一个女人正打着扇子替摇篮中欢笑的孩子驱赶蚊虫。她现了那只突然闯入的猫,一时间促狭之意跃入脑海,她从摇篮里抱出孩子,用蒲扇打在孩子头上遮挡烈日,走向那只突然闯入的猫咪。
“瞧啊宝贝,是一只丑陋的小猫。”女人抱着孩子在距离其两米的位置蹲下,伸出食指指向小猫,怀中孩子张着身子咿咿呀呀地想要靠近,却被女人紧紧抱住,“太脏了,我们把它赶走!”说着,女人在猫咪的靠近中愈慌乱,从地上拾捡一枚石子丢向猫咪,猫咪因疼痛舔舐自己的皮肤,出两声不满的尖叫。女人更慌了,拿着蒲扇躬身驱赶猫咪,孩子却在她怀中咯咯大笑。
一切都在猫咪被赶出门外终止,一开始虚掩的大门此刻紧闭着自己的慌乱。猫咪舔舐着疼痛的皮肤,开始了孤独的生存之旅。
在遇到那个叫秦清清的女孩之前,它曾走过没有尽头的滚烫柏油路,被急刹车的司机咒骂,求食不得被商店的主人驱赶,因暴雨穿过绿植躲到车底,因饥饿而尖叫,被淋过的毛瑟缩着紧贴它的身体,远远看起来,它战栗的四肢像是细长的铁丝。树上的麻雀也会嘲笑它,甚至故意跳到它身前挑衅,虚弱而无爪的猫咪对麻雀来说无疑是求乞的敌人。
尽管如此,它仍旧幸运地收获了怜悯,好心的路人给它食物,曾驱赶它的商店主人送给它一个可以安身的纸箱,并在那个叫秦清清的女孩在他商店买东西时引她来看这只可怜的小猫。
女孩在夕阳里现身,身上带着金黄的光明,她齐肩的长如垂柳招摇,明黄色的衣裙散着栀子花浅淡的香气,她身材微胖,个子不高,且并不算漂亮,杏眼空洞略带一些恐慌,皮肤浅白却满脸红痘,鼻梁略塌,嘴唇轻薄微抿。她叫秦清清。
小猫像对所有人一样向女孩要求施舍,女孩向商店主人说了些什么转身走开了,接着带来一个纸盒子将小猫引了进去。如果说世界上有天使,它想,那个女孩一定是其中之一。
女孩独居在一个旧楼区某个二楼的房子里,里面不算整洁,却也安静自在。她给它准备食物,猫砂,帮它洗澡,后来还给它买零食,玩具。比起露宿街头,它重新感受到在母亲身边的安全感,它不再饱受饥饿,并且有了自己的名字——秦花花。
花花几乎比所有在它这个年纪的猫咪都要安静,或许是因为它没有爪子,在徒然努力的飞跃中一次次摔下,最后只能选择安静地接受自己的缺憾。它会安静地看秦清清吃饭,睡觉,洗脸,刷牙,穿衣,画画,大笑,秦清清很少哭,只在某一次深夜不停地抽纸巾擦眼泪鼻涕,却不是因为爱情。因为她只有一次暗恋的经历,且对此看得十分开明又显得十足偏激。
“如果他不喜欢我,我会喜欢他一辈子。”她说,“那样他在我的眼里,就是没有任何缺点的。”
而花花对此的理解却与秦清清不同,它觉得清清是个冷漠又胆小的人,她擅长拒绝,却从不肯尝试。如果事与愿违,她常常能够用禁忌的思想来封锁心中的渴望,这或许源于她冷漠的心性,或者属于某种孤独或深藏于心的恐惧。因为花花常常看到秦清清不停地在探寻关于那人的消息,接着又十分决绝地毁掉那人一切存在的痕迹。最后又用报复性地甜食,游戏或画画来麻痹内心的慌张,第二天仍旧能够以快乐的姿态起床做饭,吃饭,上班……
她是永久压抑的,尽管外人无法看出,可在秦清清的每一张画里,无处不充斥着暴力和杀戮,一把同样的匕,会穿过男人的脸面,女人的手背,老人的脊椎甚至是她自画像的胸膛……她画完这些画时常常低垂着头,空洞的眼睛里露出恐惧和憎恶。
这样的气场总是把花花吓到,因为它又想起了那个夜晚,那是在他们朝夕相处的一年半后,花花已经能够任性地做任何事,比如夜晚踩中刀片因疼痛把屋里墙上全部喷洒上鲜血而后因虚弱躺在秦清清怀里,比如打翻水杯看它滚落在地,比如趁她睡着在她的头上撒尿……它总是能够获得原谅,可只有那次,花花偷吃了未关好抽屉里的火腿,秦清清就莫名爆了。
“如果世界有魔鬼,”花花想,“秦清清一定是其中之一!”
她拿着衣架暴打花花,花花痛苦地躲避最后逃生于她的魔掌藏身在床底,秦清清大笑着咒骂,接着扔掉衣架,双手打自己耳光,声音清澈响亮,节奏明快有序。声音停下时她开始跪地祈求花花的原谅并唯一一次地痛哭到了深夜。由于脸面的青肿一片,她请假在屋子里藏了好些天。
花花选择原谅,因为某种同情和对她依恋的渴望,或者是她曾讲述的那个真实梦魇:她的父亲在深夜醉酒后用一条锁链鞭笞一只狗以泄心中的不快,她的父亲在酒后因孩子的几声吵闹将家里的茶几和所有碗盘砸碎,她的父亲曾在她的同学面前打她的母亲,以至于她的同学再没来她家做过客……“他是个疯子,我们都是疯子。”秦清清笑着结束了那次的诉说。
花花想,秦清清所得到的是一种源于她父亲的习得性罪恶,所以她必然也是受害者。可那件事生后,尽管选择原谅,可花花对她产生了严重的恐惧和报复性的冷漠。
又一个深夜,花花在昏暗的窗台上,看见不远处墙沿上的另一只橘黄色的猫。月光下那只猫的皮毛亮,让它想到了自己的橘黄色皮毛的母亲。它兀自出两声短促的呼叫,却被对方听到了。橘猫转过身来慢慢走近它,“可怜的孩子,你是被困在里面了吗?”
花花不语,因为并不确定橘猫说的是正确还是错误,他好像确实因困于其中而期待逃离,但又被某种牵绊所拉扯,“我不知道。”最后它得出一个这样的结论。
“人类给的施舍总是有条件的,你必须服从,才会得到怜悯。”橘猫的声音也像极了花花的母亲,花花努力去想秦清清的美好来反对这个观点,却因一时的无法反驳而沦陷在属于那个声音的母亲的怀想中。
“我母亲的主人丢下了我,因为我无法完成做猫的使命——我没有爪子。”花花遗憾地说,“我尝试去找我的母亲,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人类总是那么无情,就像我曾经的主人那样,他在回家之时以猫无法上车为由把我丢下了。”
“那真是凄惨。”花花说。
“人类是一个样,我们应该远离他们来避免痛苦。”说着,橘猫跨过窗台前的空调架,跳上了花花面前的窗台,用爪子将窗纱打开,一个大开的空间向花花敞开,“快,从这里跳出来,离开人类。”
一个花花曾日夜向往的自由空间就在它面前,秦清清的罪恶又一次在它脑海浮现,如母亲般的橘猫怜悯地看它,它瑟缩着身体,却不敢跃出。
“你害怕了吗孩子?”
“不,我没有爪子,所以……”
“那不应该是你胆小的借口。”
花花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秦清清,那夜的疯狂仍令它恐惧,它心下一定,纵身一跃到了它所向往的自由世界。橘猫带着它小心翼翼地跃到来时的墙沿,它没有爪子,总在攀爬时摔倒,从此祸患严重的恐高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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