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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掩饰什么,”面色苍白的家伙喝着小酒,苦涩的咂嘴道,“我那间小祠堂着火,纯属意外。不是我故意烧的……”
“没说你。”信澄以巾掩脸,问道。“不过你真的相信提教利他们所言之事?以你的智慧,不应该这么天真单纯才对呀。那你说未来是怎么样的?”
“未来,”面色苍白的家伙摇头道,“有些人说未来应该会越来越好。然而也有很多人说不会是这样的。比如重友就很悲观。因为人这个东西呀,唉……怎么说呢?人这个东西不靠谱,自以为聪明,其实爱作死,再过多少年也长进不了。说不定反而还会越活越倒退回去,不是变得更聪明,反倒变得更傻。一代比一代愚蠢还不自知,仍要自以为是,这样下去,未来的人可能更浮浅,非但浮夸而浅薄,并且还很浮躁。甚至一代比一代不爱读书,就会吵嘴,各执己见,拉帮结伙,闹到礼崩乐坏,整个世界分崩离析,最后全都玩完。兔子尾巴长不了,人这个东西很快死绝,最终被自个儿玩死,还大地一个干净。”
信澄以巾掩脸,探问:“还有没的救?”
“没有。”面色苍白的家伙叹道,“任何以为人还有救药的想法都属于自以为是。”
“这使我想到胜赖,”丹巾羽带的小子又起身斟酒,笑道。“还有宗麟他们大友家。就像病得快死之人,分明已病入膏盲、无药可救,仍想折腾着苟延残喘。既已回天乏术,还指望拿什么救活?胜赖他们家死定了,没说的。请佐竹家族的义重来说情也没用,甲州这盘棋已是残局,只待收拾。胜赖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财源耗竭、失尽人心。他想干什么都干不成了,动都动不得。每天就是坐着等死而已。宗麟那边也一样失尽人心,全是瞎折腾,连最后半块地盘也快折腾没了。他们来咱这儿盼着救兵,咱们能怎么帮他?俗话说朽木不可雕,将死之人,你还能怎么救?”
我心下暗叹:“要灭亡的不是你家,你当然这样想。换成你们家要遭殃了,你不也一样要跟我这般着急折腾……唉,听说宗麟他们大友家以前很强大的,怎么也快要跟我们家一样了?胜赖跟宗麟同样面临家业濒危的困境,可是做法不同,一个不甘屈服于强敌,仍然矜持,没能化敌为友,恐怕做不到先摆脱危困境地再说;另一家譬如宗麟,愿意放低身段,来求强援帮他家续命,可也不知能续多久?一时没人看得出哪样做法更有效,在我而言,唯盼这两个处境相似然而做法不同之人,在滑向厄运难逃的这条路上,可别殊途同归。”
在清洲这边的时候,我总觉得有办法可以去劝说胜赖改弦易辙。其实有时我也知道,凭胜赖一向的作风,不管旁人跟他说什么,只怕都要当做耳边风。我丈夫战死之前,曾随信龙前去拜见胜赖,据说昌幸等在座老臣进谏了不少良言,胜赖置若罔闻,只是“哦、哦”以应,眼望远山缥缈之处,从来不置可否。
但我能理解他,正如我能理解最后时刻的信玄。父子俩最终都同样无奈。
虽然率军于东海和家康交手的三方原合战中大获全胜,但无奈的是,信玄因为多年痨病再加上年老力衰,虽有鸿图之志仍败于命运之神,常年战阵劳苦使信玄的健康急遽恶化,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最后众位家臣决定返回甲府,然而病重的信玄还未见到自己的家乡便在半路上撒手归天,逝于信州驹场。
信玄死后,胜赖大量起用以前他在信州时身边的近臣,尤其是迹部胜资及长阪家的长闲,却对信玄时代的老臣以尊而不敬的心态架空,特别是高阪昌信。当年信玄为了谋夺东海而生家变,亲近氏真的嫡子义信遭废黜之时,昌信和信房、昌丰等重臣都主张再给义信一次机会,曾劝信玄不要急于起用胜赖作为继嗣。也因此令胜赖生出“他们都看不起我”的心态而与一众老臣之间始终存有芥蒂。
天正二年,继任家督之位的胜赖攻下了连信玄生前亦强攻不落的远江要塞“高天神城”,一时士气大振。当胜赖在踯躅崎馆举杯庆贺时,驻守海津城的高阪昌信心生感叹地说出一句:“这或许就是此家族灭亡的先兆也说不定。”
次年昌信的这句话就得到了验证。天正三年,长筱会战爆,胜赖再度出兵远江、三河攻打家康,最后在三万八千余清洲三河联军和他们的三千支国友铁炮及拒马防栅下,甲州军受到了毁灭般的沉重打击,自信玄时代便威扬四方的许多名将皆在此一役阵亡。从那时起,胜赖和我家那些忧心忡忡的人就无奈地看着家势逐年江河日下、积重难返。在这个家里的时候,通常我感受到的气氛都是充满了无奈和无力之感。
而且以我在胜赖那边生活的切身体会,再次丢失东海之地的后果是,我们家又开始没盐吃了。以致我吃了很多糖。
从前我们家就经常被氏康家、义元家联合禁盐,后来谦信家也不给我们盐,我家领地内食盐短缺时,日子很难熬。由于昌信会做人,谦信家还曾经给过我们一些食盐,那时当宝一样很珍惜,不舍得吃掉。信玄学精了,就跟氏康他们改善关系,从而又有盐吃。胜赖当家之后,一开始我们还有盐,后来越来越难搞到了。家康他们又搞“禁运”,胜赖再得罪了氏康的儿子氏政,盐价又飙升,而金矿已枯竭。
由于在家吃糖太多已腻味,所以我在清洲这边爱跟他们一起吃口味重的火锅,也是有原因的。
“来,吃火锅!”信孝看见我在花树后,就招呼道,“我们这儿有些野味。长重他们家有人从三河那边拿来些猄和狸肉,猄吃起来很像鹿肉。放心吧,我没放茄子进去。”
丹巾羽带的小子起身让座,笑道,“氏重这小子拿来的。这还有只兔,你要不要吃?”
氏重很小的样子,腼腆地帮我拿杯盏、摆碗盘。我推不掉,只好陪他们坐了一会儿。信澄掩着头巾对我说:“丹羽氏重在家康那边做事,帮着看守他们老巢岩崎城。别看他还年小,很得家康信任。”
我闻言暗感不安,悄瞥一眼,见那个名叫氏重的小孩儿除了恭谨有加,倒也没别的意思,我便微笑以觑,问道:“也是长秀家的吗?他多大了?”
“小,”信澄掩着头巾摇头说道,“没多大。他们丹羽家的孩子都很小就出来做事了,你别看长重一副很利索的样子,其实他也年小。传闻最近召去辅佐有乐的那个丹羽勘介年岁大些,不过也是很早就出来做事了。他们家都这样。而且也不算外人,正如你知道,长秀是信广的女婿,长重是信孝的妹夫,正室是他主公信长殿下的四女‘报恩院’。”
后来长重跟随秀吉,代替卧病在床的父亲丹羽长秀应秀吉之令兵参与小牧长久手之战,虽与丹羽氏重成为分属不同阵营的敌人,然而清洲这边乡土养育出来的人情味,却不因阵营变化而淡薄。当然也不只有清洲是这样,从前那个年代,虽说属于战乱残酷之世,人情味还总是处处存在。却在日后所谓“太平盛世”的一代代,反而人情味越来越不及过去深厚。
小牧长久手之战,这个名叫丹羽氏重的小孩儿死在我眼前,年仅十六岁。
他以不足三百人的兵力,拖住恒兴指挥的二万余绕道来袭后方的人马。这个小孩战死之后,恒兴父子以及猛将森长可也在同一天败亡,丢了脑袋。堀秀政与恒兴次子辉政狼狈逃脱,秀吉和康长的那个宝贝继子三好秀次也捡回一条性命。
我这辈子哭泣最多的时候,一次是在天目山下,我们家灭亡的那段日子。另一次就是“小牧长久手”。
十万对三万。秀吉出兵约十万;家康、信雄联军约三万。
我在这场大战失去了孩子,总记得那天飘起濛濛小雨。
“在这儿打来打去,还不就是信雄那点破事引起,哪有多大仇?”恒兴摆了摆手,摇头说。“不为难家眷。过一会儿雨停就走罢!”
堀秀政躬身送我出亭之时,低声告诉我:“我前阵子还看见有乐了,过得不怎么样。唉,被人骂得抬不起头来。”
恒兴叹道:“其实外人是不知个中原委。如果有乐是那种人,信雄、秀吉怎么敢留他在身边?还都抢着要他。信雄是福将,他其实不傻。秀吉就更不是傻瓜了,没几个人比他精明。再看家康,你留意到没有?从头到尾,一直都在拉拢有乐。两人关系还很不寻常。不管外人怎么看,他们各方一直都很照顾有乐,各派都很关照他,为人处事能做到这样就不一般了。”
我留意到恒兴显得苍老了许多,头已灰白,还留了胡须。当然他们也会觉得我变化不小,秀政还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拿起烟杆儿,随即低头纳闷地帮我点烟。
当时我不清楚他们是怎么突然输掉的,兵败如山倒,一下子就瓦解了。我在亭栏边望见恒兴的兵纷纷溃逃,只听正纯叫喊:“不管哪一方的人马,谁敢贸然靠近夫人所在这个草亭就杀!”
竹助和青篁他们正要不情愿地展开葵帜,我取出一块布递了过来,说:“就用这个好了。”
井伊他们看到草亭飘扬的茶花布幡,纷纷转骑围拢过来,虽没过于靠近,但见一身甲州铁骑装束的“赤备”精锐聚守四周,仿佛大片红花在亭外绽放。有人叫道:“找到了!夫人在此!”越来越多人纷纷过来层层围起草亭守护。
恒兴垂着头,陷入包围,身上挂彩淌血,从刀丛中蹒跚向我走来,在亭外喃喃说道:“夫人当初离开清洲,留下一句话:‘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然而对恒兴来讲,黯然消魂者,唯死而已!”
他返回鎗林刀丛,浑身浴血,挥刀死斗。每一刀都是求死。
我曾听说,那时我在清须他们家乡泡池子的那个浴亭原本没有水,是有乐他们家那个名叫恒兴的人亲自拎着木桶去提了泉水来倒在池子里,不知提了多少桶、走了多少个来回,才终于盛满了那个池子。
以恒兴当时的身份,其实他没有必要这样亲力亲为的。
恒兴提着木桶走进庭园绿荫深处的身影渐渐远去。
他的头被人割下来,争抢着提在手里,高声叫喊:“敌军大将恒兴级在此!”
我泪眼模糊之际,还听见有人欢呼:“恒兴之子元助亦被斩!”正纯他们跑来,一路大叫:“信长公麾下名将森长可大人的项上人头也拿到了!”
筑山夫人手书“小筑听雨”的这个亭子,有一根溅染血迹的柱上犹留半句诗词:“多情自古伤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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