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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另一面就是白吗?爱的另一面就是恨吗?死的另一面难道就是生?说起来都是一糊涂账。桔年出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费尽一切的心力去寻找巫雨的葬身之处,这曾是支撑着她在狱中赖以度过漫漫黑夜的唯一希望,是她扮演好一个模范女囚的动力,快一点走出去,再快一点,就可以回到他身边,哪怕他已经深埋地底。她不知道看那一眼究竟有什么意义,然而这却是让在把高墙之中的煎熬减到了最低。
她出狱那天是个雨天,里面的狱友和熟悉的狱警都对她说着应景的祝福:雨水能够dang涤一切的前尘和污秽,昭示着生。可桔年穿着当年入狱时,也就是蔡一林最后送给她的那套衣服,缓慢的走出昌平女监锈迹斑驳的铁门,外面空无一人,除了将天地连成一片的雨幕。她不知道路在哪里,也许就只能怪雨水遮住了她的眼。
父母早就不认她这个女儿,家是回不去了。世界上唯一会牵挂她的人在某处静静长眠,等待她的探访。桔年怀揣着那张出狱证明和在狱中工分换得的262元钱,找不到回城的公jiao线,只得一遍一遍伸手拦着偶尔过往的出租车。那些车辆无一例外的从她身边呼啸而过,水珠从她短的尽头汇流成无数道蜿蜒的小溪。她在焦虑过后渐渐也觉得荒唐,又有哪个司机肯停下来搭载一个监狱门口浑身湿透的女人?
天地无限大,大得荒凉,一个人却没个安生处。
这时,桔年才看到雨中撑伞急急走来的女人。
是平凤。她穿着最艳俗的红色连衣裙,火一样烧在雨中,额角有汗,嘴里漫不经心的说:&1dquo;来晚了,最后接的那个家伙,跟打了jī血似的,我x他娘的&he11ip;&he11ip;”
那些粗鄙的话流畅的从平凤jīng巧的嘴角吐出,桔年在一愣之后,拥住了这世俗的真切的温暖气息。
之后的一段时间,桔年一直暂住在平凤窄小凌乱的出租屋里。平凤先于桔年半年出狱,毫无意外的重cao旧业谋生。她不怎么跟桔年说过什么肺腑之言,总是很忙。那时,桔年正在为找一份饭碗四处碰壁,身上有限的钱很快所剩无几,她知道,没有平凤,她走不过那些日子。除了闲暇之余把平凤狗窝似的出租屋打理得井井有条,桔年没法再做些什么。
平凤年轻、漂亮、妖娆,在同行里算是顶尖的,生意也总是很好,夜里她通常不在,为了桔年,她从不将&1dquo;客人”带回住处。桔年也是在平凤的支持下不遗余力的打听着巫雨遗体的下落,跑了不少地方,看了不少脸色,终于得偿所愿。
跟陈洁洁所知的基本吻合,因为无人认领,巫雨被政府安葬在市郊。没有像一些死囚一样被送往医学院实验室,在桔年看来已属万幸。桔年凭着知qíng人的大概指认,依稀找到那个荒凉的地方。由于路程远,去到的时候已近huang昏,伫立在那些野糙前,迎着夕阳的方向,余晖最后的眩目让桔年几乎睁不开眼睛。很长时间她心中都是一片混沌,分不清眼前的一切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从城市的一个边缘到另一个边缘,从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到另一个角落,这就是巫雨的一生?里面悄无声息的人真的是他?
桔年站到两脚僵麻,才在平凤的催促之下离去。离去之前,她木然的将高二那年巫雨送给她的那片&1dquo;最好的枇杷叶子”掩埋在泥土里。他说过的,石榴和枇杷,巫雨和桔年。就让这点熟悉的气息陪伴长眠的人吧。
很意外的是,在这整个过程里,桔年滴泪未落,不止平凤担心她憋出了病,她也一度以为在这一刻自己会崩溃,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她甚至并非在心痛之下忘记了哭泣,只是觉得茫然和陌生,竟如没有感qíng一般麻木的完成了一个长久以来渴盼履行的仪式。是永久的别离和数年高墙中的孤寂钝化了刻骨的思念?
平凤嚼着口香糖陪着桔年往回走,眼里却不无忧色,桔年的平静和漠然让她有些毛骨悚然,直到走出了坟场,她刚松一口气,一直在她身畔的桔年却停驻不前。
桔年像听不到平凤的呼唤一样冲回之前的地方,一言未,俯下身子就用双手奋力的拔着犹有些松动的泥土。平凤吓了一跳,害怕桔年做出什么惊人之事,然而桔年只是从泥土中翻出了不久前埋下的那片枯huang的叶子。
&1dquo;你怎么了。”平凤当时挽着桔年问了一句。
桔年捏着那张叶子,突冗的对平凤笑了一声,她说:&1dquo;我真傻,巫雨怎么可能在这里。”
是啊,巫雨怎么可能会在这里?huang土之下那副死寂的枯骨怎么可能会是桔年的小和尚。他土葬也好,火葬也罢,就算在医院的实验室里解剖得支离破碎又如何,那不是他,只是一副被丢弃的躯壳。
&1dquo;可是他们明明说&he11ip;&he11ip;那他在哪里?”
桔年笑笑不语,拉着平凤离去。
她没有说,是怕平凤以为她疯了。可她知道自己很清醒,从眼睁睁看着巫雨在她面前一脚踏空那时起,她从未这样清醒。
她的小和尚从未死去,她一直都在,只是他在看不见的地方注视着她,就好像离开姑妈家那天,他在石榴树下目送桔年离开。他不说话,不肯看她,也许只不过是打了一个盹,总有一天,他会睁开眼睛,在和风花语中转过身来,朝她粲然一笑。
心事既了,现实又摆在眼前,要生存下去,总得寻找到谋生之所。不管愿不愿承认,那三年的监狱生涯都是桔年端起谋生饭碗的障碍,你可以说不在乎,却不能当它不存在。找工作者多如过江之鲫,用人单位谁不愿意选择身价更为清白的对象。
最绝望的时候,已经足够乐天知名的桔年也在失望而返的疲惫中陷入长久的沉默。她毕竟不是幻想世界里跌到谷底学得的绝世武功的幸运儿,相反的,一无所有,平凡如斯。
平凤在天明时分归来,鞋也不脱就仰头躺倒在桔年的身边,她知道身边的人睡不着。
&1dquo;要不&he11ip;&he11ip;”
&1dquo;不,平凤,不&he11ip;&he11ip;”
桔年在平凤迟疑的说出那句建议之前断然回绝,她仓皇的现自己并非义正词严,而是多么害怕自己的动摇。
平凤沉默了一会,继而出了微不可闻的一声冷笑。
&1dquo;也对,你当然说不,你跟我不一样。我是脏的,你还是gan净的,我不该拖你下泥潭。”
桔年何尝听不出平凤话里的讥诮,她侧过身来。&1dquo;脏,gan净?我和你有什么区别,可我们又比谁脏。平凤,我只是想,总还是会有别的选择的,一定有的。”她试图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少一些不确定,这是对平凤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1dquo;平凤,也许我们都会有另外一种出路。”
&1dquo;是吗。我困了&he11ip;&he11ip;”
平凤再没有说话,似乎已沉沉睡去,桔年在沉默中闭上眼睛。然而一个相同的疑问似乎仍挥之不去。
别的选择和出路,会有吗?
也许是有的,这&1dquo;出路”对于习惯了宽广大道的人来说不值一提,然而在需要的人看来,已经足以得到一片生天。也是全赖几年来在狱中的良好表现,昌平女监的一个负责人辗转得知桔年出狱后的窘境后出面帮忙,终于为桔年在本市的一所福利院里谋得了一个gan勤杂活的工作,每月收入虽不多,但已足够维持生计。桔年感激之余,勤奋工作自然不在话下。
福利院是一个被照顾的地方,也是一个被遗弃的地方。这里有年迈无依的老人,年后失怙的孩子,桔年协助院里的工作人员,每日打扫卫生,清洗被单,忙忙碌碌,倒也没有人太在意她的过去。她只是害怕那些临终老人的眼睛,更害怕那些走了又来的弃儿,每次看到那些小小的身影,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去想起陈洁洁说的,永远不再相见的孩子。
然而命运的安排自有它的奇妙之处。桔年在市福利院工作大半年后,一个午后,她正在拖走廊的地板,无意间听到院里的护工和外来的爱心人士间提到的一个可怜的孩子。那是个女孩,三岁,据说父母不详,一出生就被人收养。养父母在孩子两岁左右,现喂饭过程中现她突然出现了面颊青紫、手脚痉挛的症状,开始还以为是不慎误食窒息,送到医院后才诊断出患有先天xing癫痫。这对养父母得知后大受打击,多次带着孩子辗转各医院就诊,但均被告知目前仍无有效医疗手段根治。虽然这病并非时常作,但是只要它一天存在,都不啻于一个定时炸弹随时爆。由于自身家境也不算极好,那对养父母再三考虑后还是退缩了,虽然不舍,还是将这个女孩又送回了福利院。其后虽然还有想要孩子的夫妇有过收养的打算,但是一听到这个病,无不打了退堂鼓。
桔年也不知道那个下午她把那条走廊拖了多少回,从这一端到那一端,又从头开始。直到院长走过,好心的提醒一句:&1dquo;小谢,这地板已经亮的能照出人影了。”她停下来,这才知道自己很累很累。
一个三岁的,身患癫痫被人遗弃的孩子。
桔年对自己说,在福利院这大半年,可怜的例子看得还不够多吗,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可是放了手中的清洁工具,不知怎么的,她还是鬼使神差的走到了孩子午后的活动室。
那时正巧有一对打算收养孤儿的男女在场,院里的工作人员组织所有会走路了的孩子围成一个半圆圈唱着儿歌,等待挑选。没有人给桔年任何指引和暗示,她远远的就看见一个小孩,在那个半圆里她个子最小,头稀疏,又瘦又弱,要不是身上衣服的颜色,几乎难以辨认xing别,她跟随着其他孩子拍着手掌唱歌,时不时的打错节拍,眼里是这里的孩子惯有的空dong。
那对年轻的夫妇最终选择了一个刚8个月的婴儿,这个阶段的孩子没有太多的记忆,更容易养熟。那些落选的孩子纷纷散开来,有些追打嬉戏,有些各玩各的。
桔年拉住看护孩子的工作人员,迟疑的指了指那孩子问:&1dquo;王姐,那就是癫&he11ip;&he11ip;癫痫被退回来的孩子?”
被叫做王姐的女人点头,话语里无不怜悯:&1dquo;也怪可怜的,三岁多的孩子看起来跟两岁差不多,又是个女孩。”
桔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那孩子身边的,那孩子坐在一张木头小凳子上,不说话,睁着一双大得好像占据了一张小脸太大空间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身边的人。
桔年伸出的手一直是抖着的,无数个瞬间,她都在说服自己回避这样的一次碰触,就像当初,她一个人推着破旧的自行车在风里快乐的奔驰,不要回头,千万不能回头,没有开始,就不会有那个结局。
如今,多少惊澜都已渐渐平寂冷却,她已经不再每晚梦见血光里自己缓缓张开的手心,牵过她的手哪去了,什么都握不住,只有孤清的掌纹。
是这个孩子吗?是那个改变了她半生的命运但却素未谋面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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