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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盛起两碗热粥凉凉,站定在乐川的身旁,也仰起头看花,一声不吭,时刻谨记道长昨晚的那句话,绝不轻言劝慰,顺着他,陪着他就好。
“小灵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喝酒吗?”乐川沉寂很久之后,突然间侧目看着我,自问自答般道,“因为我痛恨它,有一阵子甚至一闻到酒味就会吐……我已经不记得我爸是什么染上的酗酒症,只记得最严重的时候天天都是醉醺醺的。”
他面庞间笼上一层苦楚,我想制止他继续说下去,还未张口,他先对我低声说了句没事。易子策和老爷子的话犹在耳边,我想,也许对于心思深重的乐川而言,此刻愿意倾吐心事,就是最佳的自我治愈。
“为成为同时飞第五、第六代战机的第一人,我爸曾痛下决心戒酒,可能成功了吧。例行的身体和心理检测显示他合格了,签字军医是易子策的父亲。”乐川勾起一抹苦笑,抬手指去小楼某扇正对木芙蓉树的窗户,似怨似恼地接着道,“可就在飞前三天,我还明明看见他在树下喝酒。大灌了两三口,把酒瓶摔碎在地上,抱头痛哭。”
我听懂了,乐川之所以恨易子策的父亲,只因为他是乐川父亲身心健康的背书人。如果他没有签字,乐川父亲兴许就不会牺牲。我学医,明白酗酒症是一种生理以及心理疾病,长期酗酒不仅会对身体脏器造成严重损害,对大脑中枢神经的损伤更是不容小觑。
越了解酗酒的危害,越觉不安,即便没有十足把握,我也知道乐川父亲突然产生倒飞错觉,和他酗酒不可能毫无关系。这样一来,易子策父亲的责任更大。乐川一旦了解真相,也会更加痛恨他。萦绕脑海中的迷雾散尽,隐含其后的最大真相竟如此震撼,令人不寒而栗,难以负荷。
硬逼自己停止一切过度揣测与联想,我偷偷蹭掉手心浸出的细汗,牵着乐川坐到小桌前,把一碗热粥朝他面前推了推。
“乐川,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才能让你觉得好受一点儿。”夹些小菜进他碗里,我尽量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平缓温和,“你说过‘情感是心的眼睛’,我特意搜过林清玄的这段话。后面还有几句,我印象深刻。一个爱恨强烈的人,两只眼就会处在半盲状态。在我们对那些可恨的人都能生起无私的悲悯时,我们心的眼睛就会清明,有如晨曦中薄雾退去的潮水。”
乐川没有动筷子,默默地听着。我稍稍沉吟停顿后,继续道:“你可能无法原谅易子策的父亲,但我相信你不恨他了,不然你和易子策原本生疏的关系就不会改变,对吗?”
他抬眸看了我一眼,微扯嘴角,却没能笑出来,点了点头。
“他转学和我同校,三五不时地来我家,违背个性地向我示好,我知道是经过他父亲的授意。那时候我的确讨厌他们父子,更不喜欢易子策,像个傀儡,用来改善我和他们关系。”
乐川坦诚直白,措辞严厉,我无言以对。肩负起父辈深切愧疚的易子策主动亲近他,我也不知道算不算违背个性。我终归只是个身外人,没有权利请乐川口下留情,更没有资格质疑易子策,唯有专注不语,做个合格的聆听者。
“随着年龄增长,加上爷爷常常开导我,读大学之后,我们的关系开始慢慢改善。”可能觉得我表现得太严肃,乐川轻刮一下我的脸,“放轻松,我和他现在已经是朋友了。去年爷爷查出肺癌,多亏他和徐爷爷尽心尽力地照顾,爷爷病情才能很快好转。我也是从那时起,对他的态度才真正有所改观。”他端起碗小抿一口热粥,道声好吃,终于漾开一抹浅笑,继而又说,“以我爸固执的性格,对蓝天的热爱和对荣誉的憧憬,我很明白,谁也阻止不了他,也怪不得谁。”
暂时忘记那个可怕的真相,听他一席话,我顿觉轻松了不少,长舒一口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就知道你不会用自己都做不到的话,来开解我。我已经想好了,这次回家一定要和我父母,平心静气地好好谈一谈。”
他一顿:“不跟我去广东了?”
“去!”我答得干脆,笑着问,“回来也借我搭个顺风车,送我回趟家呗?”
“不好吧?”乐川放下碗筷,为难地蹙起眉心,“守孝期间去见丈母娘,恐怕不太……”
“我没说让你见我父母,到地儿我自己下车就行。”
“你还真当搭顺风车!怎么你也该尽尽地主之谊,请我吃顿便饭吧。”
“好好,请你吃大餐。”
能说笑证明情绪在平复,我也赶紧催乐川尽量多吃,又撵他进房间躺下休息。他睡不着,抓着我的手不准走,要我陪他躺下。我百依百顺,他就得寸进尺,像抱伴床玩偶似的侧拥着我,非要我陪他说说话。问说什么,他道随便。随便两字最难伺候,我想来想去,聊起了学医两年遇到的各种或奇葩或有趣的事。聊着聊着,背后传来缓沉的呼吸声,我不敢乱动,也欣慰地闭上了眼睛。
老爷子的火化时间定在十点半,没有太多繁复的仪式,低调而庄重。前来送别的人很多,易子策父子也来了,很有分寸地保持距离,站得远远的。短短一个小时,乐川捧着一尊红木盒走出了殡仪馆。回到家中,他立刻把自己和爷爷锁在书房里,不准任何人打扰。
从血肉之躯化作一捧清灰,我明白,乐川需要时间接受现实,谁也帮不了他,也不必太过担心。我最后一个从书房门口走开,抬眼便看见楼梯边的沛沛。她似乎在等我,抱着臂靠着墙,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冷笑。
“连你都进不去,看来小五哥也没多喜欢你嘛。”
沛沛字里行间透着对我的挖苦嘲讽,我初听愣了下,实在搞不清楚她这是哪里生出的敌意。好在音量不大,书房门紧闭,乐川应该听不到。现在也不是时候一问究竟,我只当听而未闻,绕开她,侧身下楼。
“王灵均,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沛沛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你也应该知道,我小五哥交过的女友个个都比你漂亮,你难道不好奇……”
“不好奇。”我打断她,没有一点儿解释的欲望,保持平静语调,耐心地对她说,“沛沛,你又不是小孩子,应该知道说话要分时间,分场合。”语毕,我拨开她的手,走下楼。
“王灵均,他追你是为了报复子策哥哥!”
心中一凛,我僵住脚步,用掉好几秒钟关闭胡思乱想的神经,回过头:“我们换个地方说。”
这或许就是沛沛想得到的反应。她瞧也不瞧我一眼,像位尊贵公主趾高气扬地与我擦肩而过,朝门口走去。
绕过院后木芙蓉和菜地,我跟着沛沛来到向阴僻静的小楼一隅。因常年不见日光,墙角斑驳已生出青苔。盯着角落大片大片的绒绒青绿色,我不由自主地开始默诵起青苔的药用价值。水青苔可用于治疗淋巴结核;墙上青苔可用于治疗急性鼻炎、鼻窦炎;井中青苔可用于治疗口腔溃疡……
“喂,你傻了吗?”
隐约听见沛沛的声音,我蓦地回过神,下意识地朝她微微一笑。
她先一愣,而后挑高下巴:“你笑什么?!已经被吓得魂不守舍了吧?你肯定想不到,你只不过是小五哥报复子策哥哥的工具。”
沛沛之前第一次这么说的时候,确实给我带来不小的打击。可一路走来,我的情绪慢慢平静,听她大放狠话,反而觉得像在虚张声势。
见我沉默,沛沛急不可耐地又问:“你怎么不说话,没勇气知道为什么吗?”
我又想笑,但忍住了:“你说吧。”
“昨天你也看到了,我舅舅的牺牲,易叔叔有……”
“原因我知道。”抬手打断她,我从容道,“你只需要告诉我,为什么说我是乐川报复易子策的工具?”
“因为我亲耳听到了呀。”沛沛像亮出制胜王牌一般,得意地扬眉斜睨着我,“大半年前,我无意中听到他们两个人聊天。小五哥问子策哥哥,如果去追他喜欢的女生,他会怎么样?你猜,子策哥哥怎么回答的?”
无法还原当时的情景和说话的语境,我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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