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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清代礼俗,官员之家丧事,于逝者去世三日后大殓。这一日正是江彩的大殓之日,阮元家境并不宽裕,总商行馆那边也入不敷出,无力置办上等棺椁,只得选了一副精致稳重的棺木,以待江彩下葬之用。那棺木虽甚结实,材质却是平常。
按照当时礼仪,钱楷暂充了执事,扬州会馆各路下人,也将陪葬的茵褥棉衾一一备好,待江彩遗体入棺,又寻了些衣物,以充填空虚之处。随即,钱楷致礼,与众人痛哭尽哀,眼看即将盖棺,阮元情不自禁,犹伏在江彩棺椁之上,哭了半刻,才得将棺木加锭施漆,江彩的容颜,就这样消失在各人眼中。
这日江彩大殓,阮元一众亲故也各自到场,孙星衍见阮元哭得悲不自胜,也上前扶住阮元,劝慰道:“伯元,采薇去的那日,我……我也是和你一般痛楚。可伯元,你转过年去,也不过三十岁,还有许多时日要度过呢,可一定要节哀才是。先圣制定五礼,于丧礼处以尽哀为本,正是不希望生者溺于情意,竟毁了自己身子啊?”
孙星衍妻名叫王采薇,自弱冠时与孙星衍结为夫妇,也是当时江南屈一指的才女,可惜红颜薄命,孙星衍当年在扬州与阮元初遇后不久,王采薇便早早去世。阮元自然也知道这些,所以寻委执事时,虽先想到孙星衍,最后却找了钱楷。想起二人十余年的情谊,也对孙星衍道:“渊如兄,圣人之意,我又怎能不知?只是我夫妻之间,比一般夫妻又有不同,彩儿与我成婚整整九年,可我二人在一起安享天伦的日子,连两年都不到……是我一生亏欠彩儿太多,所以实在难以自制,违了圣人之道,还请渊如兄见谅才是。”
眼看钱楷执事已毕,也对钱楷道:“裴山,说来也惭愧,初春之时,还想着若是你有了孩子,便和你结一门亲事,可眼下荃儿也……裴山,彩儿和我情意深重,我实不忍轻言相弃,之前已在彩儿灵前许了誓,此后三年,不立妻室,以尽夫妻之谊,只怕当日的秦晋之约,我不能守下去了。”
按礼制,江彩去世,阮元以丈夫身份,为妻子服丧,加上阮承信尚健在,属于“齐衰杖期”,只需服丧一年。但阮元立誓三年不娶妻,此间情意自是倍加深重了。钱楷看阮元形貌,自也难过,道:“伯元,本就是你我戏谑之言,又何必那么在意呢?我家中也不宽裕,一时是不想要孩子的。或许哪一日……”他本想说若是阮元之后续娶,再生下孩子,或许两家孩子会一同长大,可这个时候和阮元说这些,不免有些冒犯他夫妻之情,也只好不言,只轻轻拍着阮元的双肩,希望他放松一些。
阮元看钱楷神色,也猜了个大概,对钱楷点点头,示意无他。看周围其他人时,胡长龄、刘凤诰、那彦成也都在场,也一一同各人问候过了,尤其是那彦成,阮元这些日子家中连生变故,朝中事务也不免有些疏忽,那彦成无论在南书房还是扬州会馆,对他都多有匡助。想起当日那彦成对自己的建议,阮元也不再犹豫,道:“东甫兄,我已给扬州去了信,请家父再入京一次,若是家中有愿意来京城游历的,也让父亲从中挑选,择一二能用之人,到我会馆来做些事。眼下小弟家中也不宽裕,便只好出此下策了。”
那彦成道:“其实这也无妨,你在京城根基不足,多用些家中故人,并无不可。据我所知,不少初到京城为官之人,也是这样立足于此的。只是今日这里,彼时同榜,西庚、金门都到了,瑟庵却至今未至,也不觉有些……其实他早已托我向你致歉,或许也是面子上挂不住吧。”
阮元看看四周,同榜、翰詹众人,各送了不少挽联过来,身边有一幅字,落款是曹振镛,他四处看看,却也见不到人,回想起来,曹振镛虽是曹文埴之子,在翰林院却异常低调谨慎,以至于在阮元心里,曹振镛的面孔直到此时,还是非常模糊。卢荫溥这日有事,托家人送了挽联过来,阮元也不见怪。只是汪廷珍直至此时,不仅人未到,也并未托人致祭,实在遗憾。
但阮元素来为人通达,也不在意这些,只回答道:“瑟庵总是有他的想法,也是勉强不来的。他若执意不再与我往来,便随他去吧。”眼看丧礼已过了大半日,想来家中其他事务,自己也能处理,便送了那彦成、孙星衍和钱楷出门,准备和他们告别。
可没想到的是,一行人刚走到门前,忽然一个声音在身前响起,“伯元!”阮元听着,正是耳熟的声音,抬头看时,竟是汪廷珍到了。
细细端详汪廷珍时,只见他身着青衣,腰系素带,正是得知了阮元家事,前来问丧之仪。汪廷珍见了阮元,也连忙拜倒,道:“伯元,先前是我的不是,我……是我心胸狭隘,眼见你我同榜进士,初入翰林时也无甚高下之别,可……可你一转眼,就已经是三品京堂,我……伯元,是我枉读了这许多年书,竟将那身官服,看得这般重了。现在想来,当日对你出言轻浮,实在是羞愧无地!我……母亲一生辛苦,一力抚养我成人,每日谆谆教诲,要我力守圣贤之道,可我却如此执着于名利,若是家母在此,定是要斥我不孝不义了……伯元,我无颜求你谅解,若是伯元心中仍然过意不去,便责骂我一顿吧!我当日那般言语,对令夫人也是大大的不敬,今日前来,也给令夫人赔罪了!”说着走进门里,对着江彩棺椁再次下拜,连连叩头。
汪廷珍这一番话,字字言辞真挚,孙星衍和钱楷见了,也暗自有些惭愧,其实阮元高升,各人又怎能全无他意?眼看汪廷珍态度诚恳,也就无意再责怪他了。阮元本就不愿责怪于他,听了这一番话,也知道其实自己升迁一事,想让人毫无偏见,又谈何容易?反倒是汪廷珍言辞直爽,让他听了,也倍觉难过。又重新走回屋里,和汪廷珍一同向江彩拜过了,道:
“瑟庵,彩儿是我至亲,你们是我挚友,无论亲友,我都是决计割舍不下的。我之前也从未说过你的不是,若是你觉得我不似之前一般了,定是我利欲熏心,让瑟庵兄不快了。该道歉的,是我才对。彩儿已去,终是不能回来了。可我等同学一场,我也舍不得你们啊?瑟庵兄愿意接着和小弟做朋友,正是小弟的幸事,想来彩儿在天有灵,也会欣慰的啊?”
汪廷珍心中感动,也说不出其他话来,只觉再怎么说,也无法表现自己的情意。便又对阮元拜倒,孙星衍等人看了,也纷纷走了回来,将他扶起。因阮元高升所致的种种不快,也终于在这时渐渐被各人消解了下去。
乾隆五十七年就这样渐渐过去,不过对于乾隆而言,这一年却是一个“丰功伟绩”之年。这年冬天,福康安和海兰察结束了廓尔喀战事,班师回朝。乾隆见了,自然大喜,想着自己即位以来,边事之上共有大功九件,加上二次廓尔喀战争让对手臣服,正合十全之数,便自述《十全记》一篇,盛赞自己一生武功之盛。至于福康安在前线一度骄矜轻敌,导致清军被伏击,台斐英阿阵亡等事,在十全之数下,似乎也不重要了。
转眼之间,已是乾隆五十八年,元日朝会自如既往,在太和殿举行。眼看朝会之仪渐毕,乾隆忽道:“去年廓尔喀战事已毕,朕做《十全记》一篇,原是在班师礼上宣读过了。但今日是乾隆五十八年之始,王公大臣、各国贡使备至,正是再行诏告之日。永瑆,将这《十全记》再诵于王公百官听一遍罢!”
原来这《十全记》乾隆上一年创制之时,便已诏告天下,只是彼时不少亲王贝勒、蒙古王公都未能参与班师礼,各国贡使自然更加不知。乾隆这时再行宣读,也自是有向全天下宣扬国威,称颂自己圣德之意。只见永瑆上前,也不用诏旨,出口成诵道:
“御制十全记曰:昨准廓尔喀归降,命凯旋班师诗,有十全大武扬之句,盖引而未,兹特叙而记之……即今二次受廓尔喀降,合为十,其内地之三叛,弗屑数也……昔予记土尔扈特之事,于归降归顺,已悉言之,若今廓尔喀之谢罪乞命,归降归顺,盖并有焉,以其悔过诚而献地切也。遒知守中国者,不可徒言偃武修文,以自示弱也。彼偃武修文之不已,必至弃其故有而不能守,是不可不知耳……幸而五十七年之间,十全武功,岂非天贶,然天贶愈深,予惧益切,不敢言感……为归政全人,夫复何言。”
《十全记》虽为乾隆自叙武功之事,但其中部分篇章段落,不乏气韵深厚,理直意切之句。永瑆以汉语读毕,又以满语再读了一遍,故而前来的蒙古王公亦深知其间用意,不由得连声叹服。
乾隆见永瑆言辞从容流畅,更兼满汉双语皆通,一时也暗自点头,又道:“去年战事得以结束,勇公和嘉勇公居功至伟,所以今日,当再行赐酒,以敬疆场之功。永琰,这次敬酒,由你代朕为之,如何?”永琰自也不敢怠慢,上前取了酒而下。
福康安因廓尔喀战功,此时已被乾隆升为嘉勇公。当下与海兰察一同出列,乾隆也自示意,让二人到丹陛之下受酒,向蒙古王公、各国使臣一展威仪。永琰先赐了海兰察一杯酒,又赐过福康安,二人饮下、再拜,才回到群臣之中。只是乾隆此时尚且不知,仅三个月后,乾隆朝威震四境的一代虎臣海兰察,即因病去世,乾隆朝的武功,也就此戛然而止。
眼看朝拜之仪已毕,接下来便是赐茶礼,此礼文官三品,武官二品以上,即得参与。阮元是三品文官,之前的降级处罚也因编修有功,在年前免除了,这日自然也得一份,于王公、尚书、侍郎之后得了坐,受赐过茶。一时殿中上茶上坐,自需费些时间。只听身旁大理寺卿蒋曰纶小声道:“阮詹事,你说今日皇上的安排,是更看重成亲王呢,还是嘉亲王?”
阮元眼看周边上坐,小声嘀咕的人并不少,他们这些三品官员此时站在最后,乾隆也看不到,只怕蒋曰纶误会他不近人情,也只好小声答道:“文武皆是国事,并无不同。”
“阮大人还是年轻啊。”另一侧太常寺卿秦清也小声道:“按朝仪,赐酒礼应是皇上亲为,可皇上今日却委了嘉亲王,这不是更在意嘉亲王吗?”
“秦大人这般说法就有些强词夺理了吧?”身后太仆寺卿施朝干道:“按我说,这宣读皇上御笔之举,乃是已往元日所无,这才是国之储君应为之事,我看皇上更喜欢成亲王。”
光禄寺卿方维甸倒是比较认死理,也小声道:“施大人,宣读诏旨自有翰林学士为之,哪里是什么元日所无之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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