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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出夜华倒是颗情种。
得出这个认识,却不知怎的,令我心中微闷。
可他当初既爱团子娘爱得那样深,若典范确是照我推断的为了争宠亲自将团子娘逼得跳了诛仙台……
以他那冷情冷面的性子,还不早将典范劈了?
我揣着这个疑问一不留神叨念了出来。
走在一旁的奈奈低低道:“上神料得不错,是劈过一回的。”犹疑了一会儿,再道:“那时君上方醒过来,身上不济,且万念俱灰,没有一丝活气息,整日只一个人关在殿中,连小殿下也不理。君上的母妃乐胥娘娘十分忧心,便着了奴婢去宽慰君上。那时,也只当奴婢说起奴婢的主子来,君上才能略有动容。君上醒转来不过两月,天君便令一顶轿子要将素锦娘娘抬进洗梧宫。那一日风和日丽的,是个黄道吉日,素锦娘娘却没能进得了洗梧宫,奴婢亲眼见着君上面无表情将一把冷剑刺过她的胸膛。奴婢看着那像是致命的一剑,遗憾天君却及时大驾,将她救了回去。后来,上神便也见着了,她由天君保着,成功入了洗梧宫,君上却也不过当她是养着我家主子眼珠的一个罐子罢了。伺候她的一些宫娥常觉着她可怜,可奴婢却觉着她是自作自受。”
我讶道:“眼珠?”
奈奈咬牙道:“她那一双眼珠,正是从奴婢命苦的主子身上偷来的。”
我沉吟了半晌,若往常遇到这种奇异的事,定要追一个根究一个底,此番却不知怎的,心中隐有抗拒,遂叹息了一声。
奈奈一双眼微红道:“往常奴婢天真,奴婢的主子也天真。这桩事后奴婢才明白,主子当初能在天宫平安待过三年,实属不易。乐胥娘娘说君上以为将自己的心思瞒住,便能保住主子。可他的心思瞒住了天上诸位神仙,包括主子,却终于没瞒过唯一想瞒过的天君。”
她这一番话说完,突然煞白了一张脸,猛然回神似的嘴唇抖了几抖:“奴婢失言。”
她说了许多,前边的还有些条理,后头的我却委实没怎么听懂,也不晓得她哪里失了言。只是心中却模糊地一紧。
伴随着心中这一紧,拐过一揽芳华,有一股腾腾的瑞气迎面扑来。
四海八荒一众干神仙里头,仙气能卓然到这个境界的,左右不过四五个。这四五个里头,又以情优雅,品位比情更加优雅的折颜上神最为卓然。
如今,这个最卓然的折颜便拢着一双袖子靠在一揽芳华的院墙边边儿上,乐呵呵地看着我笑。
我呆了一呆。
方才素锦大拜我时,从院门口闪过的一副衣角,我隐约一瞟,估摸着像是折颜。但料想他此番应是在青丘陪伴着四哥,便也没甚在意,不成想,那一幅花里胡哨的衣角却果然是他的。
我因迁怒,对素锦说的那一番话便不大客气,回过头来一想,委实有些掉上神的分子,此番却令折颜听了我那一番掉分子的言语,令我微有汗颜。
他兀自乐了一会儿,两三步踱到我跟前,道:“许多年没见你使小性了,今日来听这个墙角,却听得很有收获。真真常埋怨我当初将你送去昆仑虚送错了,不过学一个艺,却学得整个人都不大灵光,全没有他带着你时的天真活泼。如今这样看,你还不算无可救药么。”
我悲凉地望了一回天。如今我已是十四万岁的高龄,按着凡人的算法,正譬如一个老态龙钟的太婆,若仍旧如同少年时代一般的天真活泼,娘嗳,那该得是多么的吓人?!
因我一向是个服老的,是以心中才能有这样一番明透事理的计较,然折颜却一向是个不服老的,我这一番英明计较,自然只能吃回肚子里去。只摇着扇子谦虚道:“夜华的那个侧妃委实不大合我的意,我虽一向偏爱些机警灵敏的小神仙,但机警灵敏过头了,跑到我跟前来自作聪明的,我却不大喜欢了。所以本着长辈对小辈的看顾之心,略略训诫她两三句,实在算不得使小性的,你过奖了,过奖了。”
他微微又笑了笑。
其实往常折颜并不似这般爱笑,但他近日春风得意,日子过得很滋润,自然便多笑些。待他笑够了,我便也干干陪笑上去:“夜华昨日才将我领上的这九重天,你今日便赶着跟上来,你上来这一趟,绝不是只为了来听我的墙角罢?”
他咳了声敛住笑容,眼风里朝立在我一旁的奈奈扫了扫。奈奈不愧在这天上兜转久了的,察言观色是一把好手,立时便伏身一拜:“小婢先去上清境候着上神。”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
折颜一向不大正经,待奈奈走得远了,却立时收拾出一副凛然的庄重模样来。
他这个模样,令我心中抖地一颤。
三百年前,自我从那场沉睡中醒转过来,现师父的仙体不用我的心头血也保存得很好时,他端出的便正是这幅模样,敛着眉沉着脸,敲着炎华洞的冰榻缓缓安慰我:“墨渊兴许要回来了。”害得我空欢喜一场。
如今,我怔怔望着他一双细长的眼睛,心中不长进地隐隐又生出丝念想,但害怕这个念想终归又是个行将落空的念想,便只得往这蹭蹭上窜的一株火苗上狠命浇一桶冷水。
听得心尖上滋啦啦一忽儿响过之后,我甚沉稳地将两只握紧的手揣到袖子里去,淡淡道:“你便将关子这么卖着罢,左右我也不急。”
他收起那副庄重的嘴脸,倜傥一笑,道:“若是我说墨渊要醒了,你也不急么?”
方才还在火中炙烤的一颗狐狸心猛地一窜,直窜到我的嗓子眼。我听到自己哑着嗓子的一句回话:“你,你又是在骗我。”这一句话,竟微微地带着两声儿哭音。
他愣了一愣,敛了本就不深的笑容,眉头拧成一个川字,过来拍了拍我的背:“丫头,这回绝不是在骗你了。前几日我同真真去西海办一趟事,遇着那西海水君的大儿子,那时我觉着他身上的仙气有些不一般,便施了追魂术查探了一番。这一番探查下来,竟叫我现他身上有两个魂魄。一个是他自己的,另一个,”他顿了顿,低声道:“便是你的师父墨渊。”
我低低瞧着自己从裙子底下隐约露出的一双绣花鞋,木楞楞道:“你怎知道,那西海水君大儿子身上的另一个魂魄,就是墨渊的?往常,我看凡界的记小说,便有那神怪故事,说男子也能怀娃娃,兴许你探出的那另一个魂魄,是西海大皇子瞒着老父老母怀的儿子也说不定。”
我因低着头,眼睛跟前又莫名有些潮,便不大看得清折颜的神情,只听得他叹息一声道:“使出追魂术来,自然能对一个魂魄追本溯源。西海大皇子身上沉睡的那一个魂魄,我追着它的源头探过去,却探得它是靠着破碎魂片自身的灵力,一片一片重结起来的,试问这四海八荒,还有哪个能凭着魂片自身的灵力,将一个碎得不成样子的魂魄重结起来?也只能是墨渊有这个本事了。再则,他是父神的嫡子,我是父神养大的,小时候一直处在一处,他的仙气,我自然也是熟悉的。从前,你说墨渊灰飞烟灭前嘱咐你们十七个师兄弟等他,我只以为那是他留给你们的一个念想,叫你们不必为了他难受,他虽一向言而有信,却终归敌不过天命。直至在那西海大皇子身体里探得他沉睡的魂魄,才叫我真正佩服,墨渊这一生都未曾叫他着紧的人失望过,这才是峥嵘男儿的本色。怕他是用了七万年才集好自己的魂魄,那魂魄如今还有些散,暂且不能回到他原来的身体里,须得借着旁人的仙力慢慢调养,待将养好了,才能回到他自己的身体里真正醒来。想必正是因为如此,墨渊才令自己的魂魄躺进了那西海大皇子的身体,借以调养。但那大皇子的根骨不过普通尔尔,一身仙力除了自己苦修,还要分来调养墨渊,渐渐地就将身子拖得有些弱了。墨渊既是将魂魄寄在他这幅不大硬朗的身子里,少不得还要调养个七八千年。我探明了这桩事,本打算立时便告知你。但一回来却见你伤得那么重,也就瞒了,怕扰了你的心神。昨日容你泡了一日的天泉,想着你也该好得差不离了,今日我便特地上的这一趟天,将这个事传给你。”
他说了这么大一通,每一个字都进了我的耳朵,却在脑子里挤巴挤巴地搅成一锅米浆,神思被这锅米浆挤到了九天之外,令我既圆满又糊涂。
心心念念了七万年的大事,今日竟修成了正果。我哽了半日,恍惚里抓住折颜话中的一个篓子,急急道:“师父他,他若然借用了那西海大皇子的仙气来供自身调养,欠下的这一桩债,却该怎的来偿?”
折颜咳嗽了一声,缓缓道:“墨渊既挑的是那西海大皇子,自然便有他的道理,我记得这西海的大皇子幼年曾欠了墨渊一个大恩情,此番,便算是他在报恩罢。”
话罢扳住我的肩一只手抬起我的头,锁眉道:“丫头,你哭什么?”
我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确确触到了一片水泽,膝盖一软,便跪倒在地,甚没用地抓住他一角的衣袖,讷讷道:“我,我只是害怕,怕这又是一场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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