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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太嫔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她进宫的年头其实并不长,今年还不到三十岁,穿着紫褐色的绣梅花的春绸褃子,外头披着月白色的氅衣。年轻的人倒让这些老气横秋的颜色衬得人也没什么好气色。她是南方人,生的模样精细,走进门看着陆青婵轻声说:“我还是听十二殿下提起,才知道原来你已经回来了。”
她开了这个口,陆青婵轻轻点了点头:“没料到还有这个缘分能再见到娘娘。”
陆青婵和宁太嫔的交往并不算多,也算是避嫌。只是曾经远远地打过几次照面,只知道宁太嫔是个胆小细致的人,从来不敢高声说话。她出身不高,好在得过一阵子平帝的宠爱,给她留了一个孩子,她便格外知足了,不争强好胜也不招惹是非。她能来到陆青婵这,陆青婵也觉得意外。
子苓给她端了茶,无声无息地带着奴才们退了出去,宁太嫔坐在圈椅上,手里端着茶盏,有些无措地用茶盖去撇浮沫,过了片刻才说:“十二殿下几次和我提起你,说你帮他讲解过课业。”她的声音和她这个人很像,怯怯的也带着几分纤细。
春雨下得时缓时急,此刻外头又滴滴答答地落起了雨,倒颇有几分写意和闲适在里头,湿淋淋的空气传进来,宁太嫔又说:“今日也是我冒昧了,来得唐突。只是我这心却总是悬着,实在是没个法子。原本咱们俩没打过什么交道,你是善性儿的人,我这点还是能瞧得出来的,所以就大着胆子过来找你。”她喝了一口茶水,原本的那几分怯意也褪去了几分,“我这做母亲的出身不高,萧礼开蒙后就是瑾太妃在养,原本有三殿下在,我们萧礼年岁又小,在那上头没什么指望,我也不过问瑾太妃教了他什么。可这几日我发现……瑾太妃她……”
宁太嫔咽了咽口水,才大着胆子说:“她心里头怕是生了别的指望。按理说这和我没什么关系,可萧礼是我的孩子,我不能让他被别人当枪使。”向来胆小懦弱的人,此刻的目光却非常明亮,“青婵,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你,你大可去告诉皇上,你说的话皇上会比我说的更信。如今我见不到他,但是你可以。你可怜可怜我这做母亲的一片爱子之心吧。”
她语气说得急,脸色也微微发红:“求你帮我这回,往后萧礼也会记得你的好的。”
陆青婵看着她,很久没有说话。
暮色四合。
紫禁城的黄昏是从太阳一点点西斜开始的,金乌坠地,辉煌的光影落在乾清宫檐角狻猊兽的头顶,粼粼的荡漾开去,像是水波在流淌。这个时候的皇城里最是喧嚣,换班的太监们来往匆匆往各处去,偏也只有这时候才最有几分精神气。
早春的时日乍暖还寒,外头已经慢慢昏暗下来,弘德殿里的灯火常明,里头静得很。暖阁里头铺了波斯的长绒毯,两寸高的花盆底踩在上头一点声息都没有。
洋油灯被灯罩裹着,散发出雾蒙蒙的的微光,弘德殿的万里江山图旁边,是皇帝亲笔写的一行对联:尽交天下豪贤长者,常作江山烟月主人。
弘德殿的博山炉里,燃着几味草药,味道很安适,屏风后面放着一张楠木罗汉床,镂刻着福禄万字纹。萧恪平躺着上面,双眼阖得十分平静。
陆青婵在刚入宫的时候学过规矩,睡觉要么平卧要么侧卧屈膝,手不许托腮,因为托腮像是有哭相像是没福气的样子。宫里头传得老例儿,说是各宫各殿,每到晚上都有殿神出行,若是见睡姿不雅,便不会再得到庇佑。
规矩都是竹板子一点一点打出来的,是姑姑们不睡觉硬教出来的规矩,哪怕她名义上是养在毓贵妃身边的,也正因如此,毓贵妃对她的要求也更苛刻。
如今萧恪也是这般端端正正地躺着,他眉心微微蹙着有浅浅的川字痕迹,眼下一片浅浅的乌青,哪怕睡着都让人能看出他的疲惫来。他总是一句一句反问她,是不是离了规矩就活不下去,他自个儿何尝不也是被关进这囹圄里头难以脱身么。
这是她自萧恪登基后,头一回这样大着胆子看他,只觉得他比过去成熟了几分,也更消沉了几分,原本少年的狂妄劲儿如今也都藏起来了,萧恪他像个皇帝,也确确实实是一个很好的皇帝。他过得像是苦行僧的生活,哪怕是在病中,也不能彻底放松下来。
如今单看上去,萧恪好像没什么大碍,不知道怎的,陆青婵的心却微微落下了几分。
屋子里燃着香料,但是依然能闻见汤药清苦的味道,一缕风吹进来,陆青婵走到窗边把支槛窗合上。回转过身,萧恪正静静地看着她。陆青婵一时间竟有几分无措。
萧恪从罗汉床上坐起来,对着她似笑非笑地一挑眉:“陆青婵,你放肆。”。
他站起身走到陆青婵对面,陆青婵下意识福了福身子,萧恪握住她的手臂迫使她抬起头来,弘德殿向来寂静,现在陆青婵能听见萧恪匀长的呼吸声,他施施然开口问道:“你来看看朕是死是活,是吗?”
不等陆青婵开口,萧恪漫不经心地把手收回来:“朕要是死了,就赐你一壶鸩酒,让你在朕的乾陵里长长久久地陪着朕。”
萧恪的嚣张和狂妄已经刻在了骨子里,他说:“你放心,朕不会轻易死的。只要朕活着,紫禁城里就有你片瓦遮身之处,朕死了,乾陵足够你与朕长眠。”
在朝臣和奴才面前,他是一个冷漠寡言的皇帝,能做少年天子的人,骨子里的桀骜不驯是写进血液之中的,无需展露于外人。可对于陆青婵,他从来都没有刻意回避自己的占有之意,他几次三番地重申,就是要让陆青婵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是和他做过交换的人,这是赌博,买定离手,只进不退。
看着陆青婵的表情,萧恪突然又问:“你怕朕么?朕要听实话。”
怕?陆青婵有一瞬间的怔忪,纵然萧恪是一个杀伐决断不近人情的皇帝,可似乎她心里鲜少对他生出畏惧之意,她抬起脸看向萧恪:“我不怕。”
这个答案是萧恪没有预料到的,眼前这个纤细得近乎伶仃的女子,她的脖子甚至没有他的手腕粗,从背后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的骨头,她如今全然仰仗他的喜怒。萧恪觉得,陆青婵应该怕他。
他一直也希望自己做一个让人畏惧的皇帝,不管是对臣子还是对后妃。前朝的那些老臣们,对他自然是怕的,他对自己的威慑也觉得十分满意,可此刻陆青婵告诉他,她不怕。她睁着那双清透的眼睛看着他,模样有几分忤逆和不驯,萧恪却莫名的觉得有几分愉悦,下一秒,陆青婵自觉失言,抿了抿嘴唇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妾失言。”
作者有话要说: 皇上想:“朕死了,就送她出宫。”
皇上嘴上说:“朕死了,朕就把你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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