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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芳的爹认出是张用和李度,又喜又惊,不知所措。张用高声说:“李痴的老徒弟等了你家女儿十年,再等下去,要等成把老扫帚了。你若答应,就点头,若不答应,我们就去下一家,还有二三十家新鲜女儿等着相看。我知道你女儿躲在帘子里瞅。这是聘金,你赶紧收下,若不然女儿老死在你家中,银子却飞去别家箱子里了。”张用说着从袋中摸出两锭新银铤,一锭五十两。
白岗看到,又惊又叹又感念,恨不得立即给张用狠磕几个头。
俞芳的爹则笑着连声说:“答应!答应!哪里能不答应?”
于是,白岗终于将俞芳娶进了门。
然而,成亲头一夜,俞芳便不许白岗近身,让他将两只椅子拼起来睡。白岗只瞧着烛光下,那张粉艳艳的脸儿,便已千足万足,哪里敢多贪一寸?听了圣旨一般,一连几夜,都是在椅子上睡。
过了几天,李度怕徒弟新婚用度不够,叫人送来五贯钱、一大篮子鸡鸭鱼肉。白岗立即将那五贯钱全都交给了俞芳,俞芳这才微露出些笑意,当晚,许白岗上床睡了。那夜,白岗如同登上了仙界。
俞芳爱吃、爱穿、爱和人争胜。她只唤白岗作“老扫帚”,让他拼命学艺,好生挣出些名堂来,莫让她白嫁了他。娶到这样一位仙姑,白岗哪里会惜命?几年间,便像换了一个人。跟着李度学到了许多本事,已能独自掌管工程,在京城营造行,也有了名位,银钱自然早已不愁。
即便如此,俞芳仍嫌不够,说营造行里最顶上那三人霸着位儿,白岗始终只是李度的徒弟,而且是个老徒弟。只有攀到和那三人齐名了,才真算得上人物。
白岗虽然从不愿让妻子失望,这一条,他却从不敢想。俞芳胸怀远胜过他,早在前年,就已开始思谋艮岳这桩御差。上个月李度偏又忽然失踪。俞芳四处打探,隐约探到,李度似乎是惹了大麻烦。她顿时有了主意,这正是白岗顶缺的绝好时机。若是能挣到艮岳御差,便能占到营造行头一把交椅。
白岗听了,也不禁心动起来。李度留了一半图稿,那殿头官命白岗续完。剩下一半,若能尽力续好,未必没有胜算。旋即,那殿头官要将白岗、黄岐、云戴三人拘进艮岳宿院,俞芳有了更惊人的主意:黄富贵和云野逸多年不和,两个徒弟又各自对师傅心怀不满,借这敌对,设法除掉黄、云两人,嫁祸给他们的徒弟,白岗便无人可争了。
白岗一听,唬得胆都要裂破。俞芳却搂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反复说:“这事一旦做成,你便是营造行的帝王爷。那时,这满京城的匠人见了你,哪个不奉承?再说,这事又不难,你只需这般、这般……天不知,鬼不觉,轻轻巧巧便得手了……”
白岗越听越动心,渐渐不再怕,反倒盼起来。
照俞芳的谋划,今晚,他必须下手……
第六章天命
意旁通者高,心执一者卑。
——《棋经》
清明正午,崔秀独自在汴河湾闲逛。
崔秀今年三十三岁,名字和形貌极不相称。他体格强壮,又生了一圈络腮胡须。这样貌本该显得极雄壮,他瞧上去,却总有些郁郁愁容,大病才愈一般。他这苦弱之相,自小便有。
他父亲名叫崔升,原本是个营造匠,因仰慕名臣沈括,做了沈括的亲随家仆。后来沈括贬放随州,行动被拘管。崔升跟随主人,陪侍左右,吃了三年的闷苦。哲宗皇帝登基后,沈括才改迁秀州,并准许在境内自由走动。崔升便是在秀州成的亲、生的子,因此给儿子取了单名一个秀字。不过,崔秀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他娘怀孕那年,沈括编制完成《守令图》,天子特许进京上呈。崔升也跟了去,结果一去不回。
沈括回来后,原本要留下崔秀母子,但沈括的妻子张氏极凶悍,常凌辱打骂丈夫。她疑心崔秀他娘和沈括有苟且之事,抵死不许,甚而将沈括的胡须连皮带肉扯烂。崔秀他娘只得抱着幼儿离开沈家。那时,崔升在京城还有些亲族,沈括便偷偷资助了些盘缠,让崔秀的娘去京城投靠。到了京城,崔秀的娘寻见了丈夫的几个亲兄弟,虽有沈括亲笔书信为证,那几人却全都不信,没一个肯收留。
崔秀他娘无依无靠,京城诸事都贵,带的那些盘缠旋即用尽。实在无法,受牙人所诱,沦落到妓馆中卖色为生,一个人辛苦抚养崔秀。崔秀长到十三岁时,他娘害了血痨,一命归天。那妓馆不愿白养一个孤儿,要撵崔秀走。幸而他娘的一个恩客在皇城做书吏,心善,认崔秀为义子,带携他去做了小吏,教他识了些字。过了几年,崔秀身体长起来,瞧着够雄健,便被选为皇城门值。营生得靠,他一个人倒也过得自在,但只要念及爹娘,心里便始终觉着冤愤。他只听娘说,他爹那年到了京城,便不知所终。
他曾问过许多回:“爹是不是还活着?”
“你爹是个实心人,那时节对我极疼惜呢。秀州那地方冬天湿寒,我这手脚又常冰凉凉的。只要天稍冷些,你爹嫌汤婆子暖不遍,每晚都先钻进被窝,用自己身子暖好了铺盖,才许我上床,整夜替我撮手捂脚。等我怀了你,他更是小心小意。我跨个门槛,他都要跑过来搀扶。你娘我活了这将近三十年,唯有嫁了你爹那大半年,才真算个人。你爹若还活着,便是跨刀山、钻火海,也会来寻我们娘儿两个。”
“爹是被人害了?”
“谁知道呢?怨只怨我这百克命,身边但凡有些好,都要克走……”
最后这句话,他娘最爱叹念,却总是只敢说一半。崔秀知道下半句是说他,他娘最怕的是,连他也克走,每晚都在菩萨面前偷偷烧香祷告,宁愿用自己的命换儿子平安。最后,她果真克走了自己。
崔秀却不愿信这命。自己的爹若仍在,娘就不会沦落到这田地,他们一家三口也不会这般零落凄凉。成年后,崔秀便开始四处打问当年那桩悬案。那官司早已搁下,当年查办这案的人也大都不在开封府了。他费了几年时间,才算问出个大概。知道他爹失踪那天,和两个故友去金明池相会,那两人都是营造行的名匠,一个黄岐,一个云戴。那天,三人在船上起了争执,扭打到一处。之后,各自愤然离去。他爹却没回到沈括那里,就此不见了踪影。
官府当时疑心是黄岐或云戴做下的,却查不出丝毫证据。这案子便一直悬在那里。崔秀自己追查许多年,能找见的人全都找遍了,包括开封府衙吏、他爹回去时沿路的店家,却没能寻出丝毫线头。他怕惊动凶手,唯独没去问过黄岐和云戴。但他越查越坚信官府的推断,他爹当时离开京城多年,即便曾有过什么仇人,仇怨也该淡释了,至少不会仍仇到要害取他性命。此外,他爹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平白不见?若没死,为何不去寻自己妻儿?若死了,尸首也该被发觉,除非是被埋在了某处。
黄岐和云戴都是营造师,若说埋尸藏迹,唯有他们最便利。只要把尸首埋进地基,盖上楼,谁还能发觉?崔秀曾想过找见那两人,逼他们说出实情。然而再一想,这事毫无证据,又是杀人大罪,他们怎肯轻易招认?他思来想去,始终寻不到个好主意。时日一久,自己也疲了,渐渐丢开了这事。
后来,他成了家、生了子,虽不算多富足,却妻子娇美,儿子聪健,一家和和乐乐、亲亲暖暖。他心满意足,除了尽职守好差,拿稳月钱,护好这个家,其他再无所求。谁知去年,有天清早,他当完夜值回到家,却见妻儿都死在床边,家中柜子箱笼尽都打开,里头银钱衣物被洗劫一空。官府来勘查过后,断定是两三个贼钻进房中偷盗,恐怕是被他妻子发觉,贼人为防她叫喊,情急之下勒死了他妻儿。
崔秀痴傻了大半年,不时想起他娘说的“百克命”。或许他们一家真的注定了这命,无论如何也挣不脱。一旦信了这一条,他再没有丝毫气力去活,买了包鼠药,洒进酒里,灌了个大醉,昏睡过去。第二天,他却好端端醒来,竟没死。从地上找见包鼠药的草纸,尝了尝上头沾的粉末,才发觉,那鼠药只是白石灰。
他气苦之极,独自走到金明池,坐在他爹当年下船的岸边,呆怔到深夜。他不会游水,等四周无人时,便一步步向湖中走去。湖水渐渐没过头顶,他猛呛了几口,不由自主挣扎起来。正巧一只游船经过,船上有人发觉,将他救了上来。
连寻死都不许,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趴在那船板上失声痛哭起来。那船主极热心,不住拿些道理来劝他。可这世间哪有什么道理解释得了命?
他再没气力去寻死,更没有心力去活,每日只如活尸一般。他的上司可怜他,正巧有个轻省新差事,便派给了他,拨他去艮岳宿院看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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