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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常家看来,这也是逗乐的趣事,甚至会鼓动孩子将手上嘴边的糖份舔个干净,才算没花亏这笔钱。可是花枝爱洁,见不得邋遢,严令儿子扔糖洗手,青娃哪肯,几经躲闪终被母亲拉住,委屈得一屁股扒拉地上哇哇大哭,花枝只得也坐在孩子对面耐着性子劝解。
客人进门见到一幕,既没有上前抚慰劝架,也没有掉头而去,环视店内后,含笑说道:“店铺收拾归纳得整齐过了头,倒不像本地人开的。老板娘,你这跪坐的姿势,可真是好看。”
她的神情声调平淡亲和,无形中似乎有威慑力,令青娃的哭声暂时断掉一个节拍,花枝更是一惊,赶紧将孩子抱起,赔笑道:“小娃儿不懂事,让太太见笑。太太需要点什么?”
客人缓声道:“所谓入乡随俗,娃儿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娃儿,娃儿能有什么问题?倒是做父母的,如果骨子里没能入乡随俗,恐怕会带坏了娃儿。”
花枝眨动细长的睫毛,听得一愣一愣地,虽觉客人话中有话,但张了嘴,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客人自顾自朝内走两步,低头查看简陋的木制柜台内零散摆放的货品,以精心修饰过但并未染色的指甲敲打柜面,慢悠悠地说:“夜来香雪花膏,七子白面膜粉,硫磺皂,还有美国林文烟花露水,蜜丝佛陀口红,国货敌占区货泊来货,应有尽有;真货假货,各有掺杂啊!”
花枝面不改色,脸上挂着招牌式热烙笑容,从柜台里拿出一盒夜来香雪花膏,“太太笑话,小店货品不多,不过嘛,音叟无欺。像太太您这样识货的,更加不敢欺瞒。不信,您闻闻香味儿,整石州城的太太小姐们,谁敢说不地道!”
她一手抱娃,一手拿货指点,眉角眼梢皆是风情婉约,客人没有倾身来嗅,几不可见以蹙了下眉头,“学得这样浮浪,不着调。”
花枝的火气立时冲上头,吊眉竖眼,将青娃往柜台的隔板上一搁,叉腰扬脖,道:“打哪儿来充阔太太的婆娘?给你三分色,还真打算开染坊,在我的地界上指三划四,赶紧给老娘滚!”
客人并不生气。不但不生气,还赞许地点了点头,“这姿势还算对路。敢问,店里有没有资生堂雪花膏,明色洗颜料?”
客人说前半句话时,花枝尚一脸怒容,待听到后面那句话,她由怒转惊,面对客人满脸的“慈善”笑意,一时竟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太太,资生堂雪花膏尚在进货途中,明色洗颜料店里倒有预留自用的一盒,太太若是诚心购买,还请移步内室查货”店面与内室之间的隔帘一卷,老板焦富贵露出脸来,笑吟吟将客人迎入内室,又朝花枝使了个眼色。花枝赶紧抱起青娃,坐到店铺的门槛上,一边哄逗一边履行放风职责。
一入内室,焦富贵立即立正,朝客人行了个标准的日式军礼,“属下虎口见过特派员!”
瘦削几近皮包骨头的他,下巴尖尖,脸颊狭长,佝偻着敬礼的姿势很像老鼠。
“特派员”扬手,左右开弓,连扇焦富贵左右各三记耳光,后者不闪不避,全盘接受来自上级的惩罚。
“特派员”手劲控制得当,耳光扇过,焦富贵脸上并未留下明显的指痕,只像风干老鼠的皮又瘪了两分。
她转身从餐桌下抽出一张板凳,端坐中段,神色肃然冷峻,“征吃行动竟然失败!特高课筹划整整半年,精密部署务必击中的征吃行动,竟然失败了!南造课长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哪里出了纰漏,特派我赴石州肃查此事,领导下步行动!起初我也难以想象,帝国的行动为何失败?今天看到你的妻子,倒能想通几分!”
焦富贵听到“妻子”二字,脸上一白,不敢分辨,垂头答声“嗨,对不起”。
“我查过档案,你与花枝,哦,不对,你们的日本名字分别是堂本胜平和酒井秀子。你们十年前,民国十九年就进入中国四川执行潜伏任务。这些年了,我以为,你们已经真正吃透中国人的心理,成功浸入他们中间,成为棋盘上一枚与它无异的棋子。可是,酒井秀子,显然没能做到!若说她对卫生和整洁过于细致讲究,身为开店作生意的老板娘,还算勉强凑和;可是方才我进店时,她竟然端坐着哄孩子,那种我们大日本国民才会遵循的优美坐姿,一旦落到军统和中共的人眼中,身份立即暴露!”
焦富贵听得额头冒汗,一个劲地答着“嗨!”
“特派员”不依不饶,继续斥责下去,“还有,酒井待人接物时的德性,跟秦淮河上的老鸨有得一拼!你们怎么从帝国的特工培训班结业的?有没有仔细揣摩四川女人的习性?川人说话办事直来直去,几个川女跟妖精一样?!这几件合起来,酒井迟早招来怀疑?!我看,刘昌同理,说话做事不严谨,落了形迹,让征吃行动功败垂成!”
焦富贵“啪”地再次立正,恭敬说道:“回特派员,据属下和鬼手查知,征吃行动的失败,并非刘昌暴露在先,而是特校突然来了一个名叫温宁的会计,那女人看上去弱不禁风,其实心思缜密,从醉川楼的帐簿上找到我们制作假密码本的疑点,想出声东击西的计策,占了先机,引诱刘昌暴露。好在我与鬼手始终不放心刘昌,留了后手及时干掉了他。那家伙非我族类,一旦熬不住刑具,我和鬼手全都得玉碎!”
“特派员”略有惊奇,“哦?草包云集只知内斗的军统石州站也有这样的人物,有机会得会她一会。”
焦富贵讪笑道:“那女人怎么能是特派员的对手,下酒菜都不够。特派员阁下,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特派员”垂头思忖,把玩左手无名指上的翡翠戒指,“堂本君,请叫我方太太。”
“方太太。”焦富贵立即恭敬地换了称呼。
方太太说:“如今大日本帝国战线虽然直捣中国南部,但前线战事胶着,中国地广人多,消耗战对帝国极为不利。中国人想做成一道流水线,及时将新鲜血液补充到前线,帝国特工的任务,就是要直接捅破这些新鲜的血液包,让流水线断水、断流!这就是‘珍珑’行动的目的。”
焦富贵眼睛一亮,说:“听说‘珍珑’计划的‘珍珑’,来自于围棋。”
方太太看一眼焦富贵,说:“堂本君,你懂围棋吗?”
“属下羞愧,幼年失学,早早进入特高课工作,没有机会学习如此高贵雅致的棋艺。”
方太太遗憾地叹息,“确实可惜了。珍珑,奇珍巧谋,入局者万无一存。所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执棋布设这一棋局,将第一局命名为征吃,局中有局,环环相套,步步设陷阱,引诱对手棋手入毂。若是成功,军统石州站已经全军覆没,可惜啊可惜,功亏一篑。”
焦富贵脱口而出:“执棋,谁是执棋!”随即醒悟失言,立正道:“对不起,属下僭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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