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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起戒堂罚跪的事,高煦又不平道“母妃何以对那个不知底细的韩天澈如此抬举偏爱,莫说孩儿,如今府中许多下人都在私底下议论,说……说您私养男宠。”
妙弋气的脸色刷白,夺下他手捧的戒鞭,劈头盖脸朝他打去,他抱头闪躲,痛叫着回避在盈月身后,寻求她的庇护。妙弋气怒不已,又打他不到,愤然道“怪我平时太过纵容你,如今你也敢拿流言风语对母妃恶意中伤。从今日起,你闭门思过,罚抄祖训百遍,直到你肯正视你的过错为止!”
妙弋扔下戒鞭,拂袖而去。高煦自知惹恼了母妃,挽住盈月的手臂央告道“盈姨,看来母妃气的不轻,您可一定得替我说说好话啊。”
盈月无奈摇头,道“不是盈姨说你,你当真想吃如意糕吗?那偏殿里的熏炉是你动的手脚吧?煦儿,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一次,盈姨也帮不了你,你好自为之吧。”
高煦落得个作茧自缚的下场,既出不了府苑,也无心抄写祖训,每日怨天尤人,哪里有半分真心悔过之意。就在他的耐性将要消磨殆尽之时,燕王从漠北得胜而归,世子腿伤未愈,只得由他统领臣下出城迎接凯旋之师,他也便浑水摸鱼般解了禁足。
王府设下大宴,为有功的高级将领们接风洗尘。妙弋陪同朱棣赴宴,与他同席高坐于王座之上。为显现大明优恤战俘,海纳百川的大国气度,此次筵宴,还邀请了投诚的蒙古降将乃儿不花。妙弋见到他时只觉眼熟,闪念间想起,当年她与常茂联手烧毁蒙军军粮,遭遇的不正是列席上这位乃儿不花大将军吗,没想到,他在草原以游军之形,势无常定地同明军顽抗了这么久,今时终于被燕军收降。
乃儿不花中规中矩地坐在席上,谦逊且谨慎,以他降将的身份还能得到燕王礼遇,自是感恩戴德,徐图报效。舞姬们鱼贯行至殿中,伴着鼓乐踏歌起舞,为酒宴助兴。掠过衣香鬓影,乃儿不花不觉多看了燕王妃几眼,他倒不敢觊觎王妃世间罕有的美色,只是王座上,那华冠丽服的女子总叫他不自觉地想起一人。不期然地,他望见对席的郑国公常茂,霎时一个激灵,险些猛拍自己的大腿。
多年前,一对客商夫妇骗取他的信任,混入军中,烧毁了大半军粮,致使部队给养难周,肇事者却逃遁的无影无踪。接下来数年,他霉运不断,连吃败仗,与他东山再起的谋划渐行渐远。有多少夜晚,他一想起那对烧他军粮,导致他接连兵败的客商夫妻,便懊恼地无法入眠。不久前,他在战场上重遇郑国公时,一眼便认出了他。而直到此刻,他见过燕王妃,才敢确信,那对令他耿耿于心的客商夫妇不正近在眼前。
酒过三巡,醉上三分。乃儿不花喝的晕晕乎乎,也不再拘谨,他举杯向燕王敬过酒,继而转向妙弋,满面堆笑道“卑职此生还从未如此钦佩过一个女子,王妃可谓巾帼须眉,当年卑职军中粮草尽皆被烧,从此一跌不振,直到日暮途穷。卑职每每回想起来,细细推敲,那假冒客商烧我军粮的夫妻,也是有些破绽的,却原来是王妃和......”
燕王接过话茬,道“王妃当年为助北伐军取得胜利,立下的功劳远不止这些。乃儿不花,你怎么能说自己日暮途穷呢,如今你归顺我大明,便足以说明你知时识务,将来荣华富贵自然不可限量。”
燕王适时岔开话题,他犹记得曾在水殿上看过的那场杖头木偶戏,编演出的就是常茂和妙弋联手烧毁敌军粮草的旧事,他怎不知乃儿不花这醉汉在哪壶不开提哪壶?接茬堵上他的嘴罢了。列席中的常茂听的真切,思及前情往事,自斟一杯,闷头饮下苦酒。
杯觥交错,歌舞喧嚣,夜色渐渐深沉起来。妙弋厌倦这嘈杂喧闹的酒宴,以更衣为由离席后便再未返回筵宴,只叫个婢女以偶感不适为由通禀燕王了事。
盈月挑着灯笼,随她去探视了天澈,他恢复的不错,甚至在妙弋离开时,接过盈月手中的灯笼,定要送她主仆二人返回寝殿。
方才在筵席上同朱棣和众将庆贺共饮,妙弋已有些醺醺然,盈月稳稳扶住她,问道“小姐,待会儿我叫人取些醒酒汤来,省得明日晨起您头晕。”
妙弋笑道“我有多少酒量你还不清楚,哪里用得着醒酒汤,不过倒是可以以酒解酲,你命人将镜海师伯早前寄送来的‘金陵春’取一坛来。”
说话间已行到寝殿外的园亭,盈月拗不过她,只好吩咐侍从取酒。不一会儿,侍从抱了小酒坛回来,手脚麻利地用酒吊子将琼浆舀入白玉执壶中。借着酒兴,妙弋左右挽了盈月和天澈,按下二人的肩膀在石桌旁与自己一同坐下,笑眯眯道“你们两个,谁都不许走,陪我再饮几杯。”
盈月连连摇头,道“我是只喝一杯就会醉的人,醉了如何侍候小姐,不成,我不能喝。”
天澈也道“姐,我身上还有伤呢。”言外之意自然是不便饮酒。
妙弋没奈何,道“都不肯陪我喝,难道看我一人独饮不成?”
月夜清晖下,庭园花圃间,三人说说笑笑,格外融洽和谐。妙弋赞叹着金陵春酒的香醇适口,不可多得,任她如何劝诱,两人只是摆手拒绝。她又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追问盈月道“今日我借着醉意才敢重提的,你可不许往心里去。盈月,我把你当成亲妹妹,你可知我很着急的,你真打算一辈子不嫁,孤独终老吗?你看大殿酒宴上,多少军功卓着的将领,真就一个都入不了你的眼?”
盈月抿嘴微笑,道“那些将领都很好,只是与我无关。若小姐不嫌我笨手笨脚,仍愿留我在身边,我又怎会孤独?我会守护着小姐,直到我老的走不动为止。”
天澈见她二人真情流露,并不似寻常主仆,更像一对关系匪浅的姐妹,他被这珍贵的情谊所感染,嘴角不觉洋溢出笑容。妙弋双颊微泛桃红,醉意渐浓,转眼正看见他灿烂的笑,又向他问道“洛儿,我也不能忘了你呀,快跟姐姐说说,可有中意的姑娘了?”
天澈挠着后脑,窘道“没……没有。”
看他越不好意思,妙弋趁机逗他,道“是没遇上意中人呢,还是遇见过,尚未同对方表明心迹?你相信姐姐,姐姐绝对会帮你的。”
天澈被问出了大红脸,垂低声道“姐,一个人挺好,我和盈姐姐一样,打算孤家寡人过一世的。”
妙弋对他的回答亦是极为不满,醉眼朦胧地盯着他,两手拍着桌面,道“你们两个,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你们可知,外人会说我徐妙弋盘剥压榨你们,我很难的……”
说着,她也不倒酒入杯,对着酒壶壶嘴仰头畅饮起来。听了她似醉非醉的心里话,看着她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小女儿情态,天澈一时看得入神了。他是含蓄而内敛的,哪怕重逢相认后也从不敢将积蓄的驰念之情向她吐露分毫。他永远忘不了幼年时因抄家株连而舍亲出逃,又被多方势力抢夺,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境遇。是她在离乱动荡的绝处让他重见天光,她的双眼温柔坚定,笑意真诚和暖,一度成为他坚持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六岁时,他可以把与他性命攸关的秘本交付给她,时至今日,他愿用一生的力量护佑她顺遂平安。
盈月担心妙弋多饮伤身,趁着她同天澈说话的间隙,偷偷抱了酒坛藏去不远的连廊廊庑下,又不动声色地坐回。妙弋酒兴正浓,转眼却不见了酒坛,再一看盈月,立刻有了分晓,她嗔笑道“难得今日想多饮些,盈月,你藏我的‘金陵春’做什么?”
她握着执壶起身,左看右瞧着,盈月又要相劝,却被她摁下,道“别动,我自己找,若被我寻到,可不许再节制我饮酒。”
说罢起身四下里找寻开来,那一壶金陵春下肚,她已觉有些上头,脚步也开始虚浮起来,扶着廊柱步上连廊,果见酒坛就在眼前,她面露得意之色,朝盈月扬了扬手中执壶,接着蹲下身用手拍了拍酒坛,还未及掀开坛盖,只听朱棣的声音在咫尺之遥响起,“王妃中途离席,原来并非身子不爽,却是嫌堂筵上的酒不够好。”
忽有人语声响,妙弋陡然一惊,仰头看清了朱棣,也不知他何时来的。待她摇摇欲倒地起身,忽觉一阵晕眩,不由扶了额头,步摇钗环随之轻摇慢晃,窸窣作响。朱棣见状,紧走两步近前,伸手扶托着她,佯嗔道“微醺薄醉即好,怎的又饮这许多。”
她站稳后便要尝试推开他,可他似乎没有丢手的意思,反而更紧地揽住了她,她将执壶挡在身前,老大不乐意道“又没多饮你的酒,这金陵春是我师伯自酿的,又托人从应天专程捎来,此酒以养身为主,喝不醉人的。”
朱棣听她言辞中将你的我的区分得细致,自然不痛快,满眼不悦看着怀中人酣醉的情貌。盈月和天澈遥见燕王忽至,连忙行到廊前拜见请安。燕王初见天澈,眼生得很,看他衣着打扮并非护院,也不是亲兵护卫,却能身处内苑,与王妃围坐且相谈甚欢,不由皱着眉头道“你是何人,怎会出现在王府禁苑?”
妙弋已是醉意沉沉,怕他为难天澈,有些急切又不甚流利地接话道“他是我的弟弟,前不久刚救过炽儿一命,你可不能对他这么凶巴巴的......”
他从未听闻妙弋还有这么个弟弟,可是见她十分维护此人,想必是亲信无疑,也就未作他想,一低身将她横抱起,轻道“还说‘金陵春’喝不醉人,明日你可还能记得起此时的醉态?”
妙弋已没有丝毫抗拒之力,就这么被朱棣强行抱回寝殿,轻放在榻上,他拿过她尚握在手中的空酒壶转身放回桌案。他环顾殿内素雅简约的陈设,思及前番从京城归来后,她便移居此殿,继续为父守孝,直到他领兵征伐,奏凯而归,算来三年孝期已满。他凝望着醉卧榻上腮晕潮红,艳冶柔媚的妙弋,自语道“岁月逝,忽若飞。何为自苦,使我心悲。”
半梦半醒中,妙弋忽觉有双温柔而有力的手将她环拥入怀,她贴靠在一个令她熟悉而又充满安全感的怀抱,依稀觉得这大概是个温暖梦,可当她的手触摸到他虬结的肌肉,那温热的触感又让她深觉这绝不是一个梦。她强睁开惺忪的睡眼,正撞入朱棣深情热烈的眸光中,她对他压抑的想念在顷刻间似有了依托,喃喃说道“四郎……你回来了……”
朱棣深深看着她流溢的眼波,微漾的唇角,心动如旧,情难自抑地与她缠绵交叠,难舍难离……一夜贪欢,妙弋醒来时已是日高三丈,她看枕边已空,回想起昨夜的云朝雨暮,不免脸红耳热,暗暗自责不该一时贪杯。
却说高煦在散了王府早会之后,并未马上离开公署,他因失去了母妃的信任,心虚胆怯得紧。他极清楚母妃在父王心中的分量,若母妃将他的卑劣行径告知父王,可以想见等待他的会是何种后果。他身为嫡出的二王子,至今尚未行封,他还巴望着父王早日上疏朝廷,为他请封郡王之位呢,鉴于此,他必得寻机探探父王的口风。他专等将官们散去,留在最后单独面见了父王,他先是自我标榜一番近来的学业文章与日益精进的弓马武艺,燕王看着面前日渐长成,仪表堂堂的二儿子,自是满心欢喜。他见父王容色和悦,心情甚佳,便觉坦然无事,心想“母妃并未将我的劣迹告诉父王,她终归还是心疼我的。”
父子闲叙片时,燕王忽问道“京城的亲眷何时来的北平?父王昨日才头一回见到你那位表舅。”
高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并未有哪位表舅来过。”他话刚出口,立马想到已与母妃姐弟相称的韩天澈,父王口中的表舅定是指那姓韩的。他正愁没处诉苦,碰巧父王问及,他岂能坐失参劾天澈的大好时机,忙道“父王说的那人与我母妃哪儿有半分亲缘关系,他就是个招摇撞骗的,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叫母妃对他宠信有加。王府中看不惯他的人多了去了,他就是个空有皮囊的小白脸儿。”
燕王想起昨夜之事,他身为外男,却能自由出入内苑,妙弋更是毫无避忌,在他面前醉意酩酊,不由锁起眉头。高煦看出父王已有介怀之意,又添油加醋道“父王,孩儿从未停止对他的怀疑,也派人去打探过他的底细,他根本不是什么猎户出身,更没有父母家人。单就他隐瞒出身这一条,早该将他逐出王府,可母妃非但不以为意,还千方百计袒护他。”
燕王若有所思,决定宣天澈过来问话,命手下传令,着他即刻晋见。高煦心下暗暗得意,他巴不得父王能与他同仇敌忾,好借机除去他的眼中钉。
天澈很快被带到,甫一见燕王身边的高煦,顿时全明白了。他镇定自若地向二人问安见礼,还未站立起身,便听高煦斥道“谁准你起来的!”
天澈明白,这正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他重又跪倒,且看高煦又要卖弄什么玄虚。果真,他开口就质问起他的底细,道“你蛊惑我母妃那么久,今日就当着我父王的面,先把你这来历不明的身份交代清楚!”
天澈不卑不亢,只道他家世代行猎,并无虚言。他倒不是不肯向燕王交底,毕竟那时若无燕王襄助,他也无法顺利逃到云南府。只因顾虑高煦在场,他极清楚他的为人,当年王妃逆天犯顺救他性命的事,绝不能再让更多的人知道。
燕王见高煦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叫他吐口,有意恐吓他道“你是救过世子的,本王不想杀你,可你若执意撒诈捣虚不老实,本王只有将你赶出王府,驱逐出北平去。”
天澈并不愿离开北平,与妙弋姐弟相认后,他得到了缺失多年的归属感,怎肯再度失去?更何况他极清楚高煦有谋逆不轨的前科,明白他一直与自己作对的用意,他要保护世子的平安,因此绝不能轻易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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