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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夜话四（第1页）

同一片星空下。北方数千里外的兴中府。大金第二位皇帝完颜吴乞买的行宫就坐落在这里。所谓行宫，其实是辽国一位王爷的别院，地方虽然不小，房舍却略显陈旧小气，与横扫天下的大金国主身份颇为不配。夜色已深，只有一间偏殿中还有一片昏黄的灯光。两个人在房中对面而坐，其中一位是个身着官服的中年汉人，另一位身穿华丽的绣金龙袍，正是大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

这位大金皇帝今年五十八岁，头已经有些花白，虽然生的方面大耳，筋骨强壮，但前半生长年艰苦的户外生活让他的脸上刻满了皱纹，黝黑沧桑，若不是这一身龙袍，旁人定会以为他是个长白山上挖参的老山客。

“韩先生，粘罕又上表乞归朝了，这……”皇帝满脸愁容，似乎脑袋上压了二百斤的磨盘，用力揉着脑门。他对面坐着的汉官点头道“微臣听说了。”这人四十岁左右年纪，面白微须，虽然身材微微有些福，仍可看出年轻时的风流倜傥。此人姓韩名昉，字公美，是大辽天庆二年的状元郎。他在辽国为官二十年，官至少府少卿，乃是降金辽臣中少有的饱读诗书之士。吴乞买召见降臣时，见殿上众人战战兢兢，唯有他一人昂而立不卑不亢，问及国家大事更是对答如流，顿时起了爱才之心，授予他昭文馆直学士，留在身边参赞国务。

大金的体制天生便有缺陷。女真人起兵时，最初的想法只是反抗辽国压迫，因此阿骨打只是各个部落公推的领，远非中原帝王般权力集中。后来越打越强，越打地盘越多，为了体现公平，才有了勃极烈制度，也就是按照军功和势力强弱决定继承人和高官人选。然而金国的膨胀度之快，让他们自己都反应不过来。天量的财富和人口被掠夺，流入了金国各大贵族的腰包，随之一起膨胀的便是人的野心。此时松散的勃极烈制度就显得不合时宜了。它的存在，让手握重兵，钱粮充足的女真贵族们，呼呼的喘着粗气，贪婪的盯着吴乞买屁股底下那个位子。

皇帝口中所说的“粘罕”，就是上一任丞相撒改的长子完颜宗翰。宗翰雄才大略，胸襟眼光都是上上之选，被阿骨打悉心培养，眼看就是下一任金主。但也正因为宗翰能力出众，一旦上位必然要推行改革，集中权力，因此众贵族把他看做眼中之钉，对他极尽排挤打压之能事。后来阿骨打暴毙，未来得及留下遗嘱，众人干脆合力把庸碌无为的吴乞买推上大位，把宗翰晾在一边。可宗翰毕竟是劳苦功高，手握重兵的大将，在朝中地位始终尊崇无比。他被如此排挤，心中自然对吴乞买不满。有一次吴乞买从国库中取了一点财帛，吃了一顿酒宴，宗翰竟然以此举违反了阿骨打生前定下的规矩为由，伙同众贵族将吴乞买拉下皇位，打了一顿板子，上演了臣子打皇帝屁股的旷古奇事！吴乞买既无手段又无实力，眼睁睁挨了一顿暴揍。可怜堂堂帝王，挨了打却哑子吃黄连，只能咽下这口气。

从此之后，只要宗翰在朝，吴乞买便如芒刺在背，片刻不得安生，只好命他带兵南征。不料宗翰所部接连大胜，反而威望更高，灭宋之后已经隐隐成为军中第一人，甚至他建立的云中枢府都被称作“外朝”。听闻宗翰以身体不适为由，上表请求还朝，吴乞买心中越来越慌，生怕对方带兵逼宫，他是既不敢答应，又不敢拒绝，只好找来心腹韩昉商议。

韩昉能够成为这位大金国皇帝的谋主，除了本身能力出众，也是因为他是辽国降人，与其他各方势力完全没有关系，只有全心全意为皇帝服务才是唯一的选择。他微微一笑，对吴乞买道“陛下勿忧，臣观粘罕虽然有意回朝，却并非想立刻动逆谋，他只是想控制朝政而已。”

“哦？何以见得？”

韩昉敲了敲桌上放着的奏本，道“他在奏本中提出暂时休兵，安定河南诸路人民，剿灭流贼等主张，都是旨在巩固基础、培养人望，而且这些事如果都落到实处，是要把他的主力都牵制在中原的。如此作为，其志固然不小，却非一朝一夕之功，他若要反，不会如此大费周章。”

吴乞买点点头，神情稍霁，问道“那朕该如何应对？”

韩昉冷笑一声道“以臣愚见，不妨给他个勃极烈的位子，然后提拔蒲家奴、斡本他们同为勃极烈。这就好像渔夫捕蟹，一只螃蟹放在鱼篓中，它立刻便会爬出来，若是一群蟹放到鱼篓中，反而你拉着我，我拽着你，谁也出不来。到时候陛下只需要四两拨千斤，他们便会互相牵制，管教他粘罕三头六臂也无计可施。”

蒲家奴是阿骨打侄子，斡本就是完颜宗干，是阿骨打长子，这两人都是粘罕死对头，又各有雄厚的实力，桀骜不驯，若同时入朝，确实可以牵制宗翰。

吴乞买依然皱眉道“可是，只有一个国论勃极烈的空位了啊？”韩昉道“这有何妨？陛下可下旨，就说因国家开疆扩土，政事繁重，增加两个勃极烈的位置便是。此事还可以试探斜也的态度，若是他站在粘罕一边，陛下也需早做打算。”

斜也便是现任谙班勃极烈完颜斜也，他是吴乞买的小弟，大金国是兄终弟及，因此斜也是理论上的接班人。吴乞买闻言终于点头，呼出一口浊气，展颜笑道“多亏了先生指点，朕心里有底了。”

韩昉起身施礼道“臣不敢当，其实陛下自有成竹在胸，臣只是尽一点人臣本分而已。”

吴乞买回到后殿，准备安歇。一进门，却见床上影影绰绰，床帘微微抖动，似乎有个人躲在后面。他本能地伸手去腰里摸刀，一摸之下空空如也，脑门上顿时就冒了汗。门口有个内官听见动静，赶忙进来查看。吴乞买指着床道“谁在那里？”那内官赶忙道“启禀陛下，那是左副元帅送来的宋国废帝赵佶之女，名字叫做赵嬛嬛，为陛下侍寝的。”

左副元帅就是粘罕，吴乞买这才想起，这女子傍晚就被送到房中，自己一直未加理会。他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粘罕的名字，于是怒气冲冲的走过去，一把掀起了帘子。一个身穿湖绿小袄的女子正缩在墙角，低着头，露出脖颈间雪白的肌肤。那女孩显然极为惶恐，身子止不住的轻轻抖，虽然看不清容貌，但她身材匀称，秀如瀑布一般垂下，想必是个美女。

吴乞买这才想起，是有内官曾禀报过，粘罕将宋室女眷中唯一得保完璧的公主千里迢迢的送了来。或许他此举是为了与皇帝缓和关系，但吴乞买的年纪可以做这少女的祖父，早已过了对这种事感兴趣的年纪，面对此情此景，反而心中颇为尴尬。这尴尬迅变成了怒火这粘罕到底是何居心？他盯了那女子一眼，板着脸对太监道“带她去浣衣局安置，朕累了，以后不要让这些事打扰朕休息！”

那内官见皇帝不悦，心中惶恐，忙道“是，奴婢遵旨！”他走上前去，对那床角的女子呵斥道“还不快快退下！”那绿衣少女小心的挪到床边，穿上鞋子，向吴乞买敛衽施礼，然后退了出去。没有人注意到，她将一根固定床帏的铜钗悄悄顺走，藏进了衣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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