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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谅……我一向不吝体谅,我也知道天有不测风云,这件事没法同任何人说理——可是现在,我不想宽待任何人。”这一刻安永选择闭目塞听,放任自己沉浸在恨意中——因为谁也不知道他的失去意味着什么,没有了玉幺,他的前一个世界就彻底成了脑中一块幻影,而这块幻影将他与众生仳离开,只会让他活得像个疯子。
“他们只当我是失去了一个姬妾,所以才说那些劝慰的话,我怎么可能听得进去?”离开李府的路上,安永在车中喃喃道。为安永驾车的冬奴听了面色一动,不由接话:“义父,至少我知道,玉夫人她不是您的姬妾。您之所以看重她,是因为只有她能够真正走进您心里,对不对?”
坐在他身后的安永没有回答,冬奴亦无法观察到安永的面色神情,直到许久之后,他才听见义父开了口:“先不回府,去北宫门外的佛寺。”
冬奴得令,立刻吩咐下去,从人与牛车半道上改变路线,一同往还在修建的佛寺去。
须臾到得北宫门外,安永经仆从扶持着走下牛车,仰头遥望着佛寺飞檐上蓝色的琉璃瓦。这时天光明净,秋阳照得瓦纹上波光粼粼,时而风吹云动,变幻的光色晃得人睁不开眼,直以为骄阳炽烈,钻入襟怀的风却是阵阵凉意,到底已过了暑热的时节。
一旁的冬奴见安永一言不发,便带着点讨好道:“义父,佛精舍已然竣工,您可要过去看看?”
安永摇摇头,冬奴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懊悔地闭上嘴,跟在安永身后安静地走进佛寺。
近日寺中浮屠塔所用的宝铎已经送到工地,被打磨得金光灿烂的铜铎一组组排列在工棚里,用茅草包裹着。安永走进工棚,伸手用指尖拨弄着铜铎上的茅草,听着草叶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这时主持佛寺修建的将作大匠知道白马公来到,连忙走进工棚向安永行了礼,笑道:“白马公,日前您奏请圣上赐名,如今这寺名已经赐下了,您看可要先替山门凿匾?”
将作大匠的话令安永吃了一惊。前阵子他因思虑起名之难,因此不待寺院建成,便奏请奕洛瑰替佛寺起名,为的是多给他一点思考的时间,原本以为前日和奕洛瑰吵翻,这件事会就此搁下,却不曾想到他已将寺名拟好。
安永不禁有些怔忡地望着将作大匠,问道:“圣上赐的是什么名字?”
“圣上赐寺名‘平等’二字,因此叫做平等寺。”将作大匠笑着答道。
“平等寺?”安永喃喃重复了一次,因这名字而心绪难平,“为什么用这个名字?”
“微臣也不解其意,不过据送敕书的黄门说,这是佛经里的意思,白马公能明白。”
将作大匠的回答令安永心口一紧,下一瞬便有什么在胸臆间急遽泛滥开,沸腾似的乱而滚烫。他难以承受这满胀的悸动,于是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选择了转身离开。
一旦接受了这个名字,也就是接受了他对过去的道歉,还有他对未来的承诺——安永从未像此刻这般,与远处深宫中那个人心意相通,这种切肤到可怕的感受,彻底乱了他的心。
礼物
关于安永的种种不安与别扭,奕洛瑰却不打算给他任何时间做缓冲——隔日天子便降旨,将乘龙舟南下巡视,全程都要白马公作陪。
如今走水路已成了安永的一块心病,因此他全然未察觉即将到来的季节万物凋零,其实并不适合南巡,只是带着退无可退的烦乱,于起航日登上了奕洛瑰的龙舟。
“陛下难道忘了之前下的旨?臣是不被允许出京的。”船舱中私下相处的时候,安永终是忍不住满心的忐忑,将腹诽说了出来。
“等到了目的地就会知道,我不是随意邀你作陪的。”
奕洛瑰嘴角故作神秘的一笑,倒令安永疑惑了:“目的地?”
“我看你是已经忘了。”奕洛瑰嘴里抱怨着,语气中却不见愠怒,竟似隐隐透着些得意。
安永闻言别开眼,暗自思索了半天,一点也想不出自己忘了什么,只得作罢。
船队在水上走得四平八稳,多数时候两人只能对坐闲聊,安永言谈间不自觉地回避着平等寺。直到多日之后,当奕洛瑰终于提及那寺名时,安永顿时难掩心慌,只低头盯着舱中的地板缝,听他似乎漫不经心道:“那是佛经中的一个词,倒是新鲜的字眼,至于意思,我想你比我更明白。”
“什么意思?”安永的心越跳越急,连带着说出的话也发起颤来,“佛说众生平等,其实何尝有真平等呢?譬如陛下与微臣之间,便是云泥之别。”
奕洛瑰听了他这些找别扭的话,却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这时候你倒来诓我,你骨子里若把那些当真,我又何须耗费这些年?”
安永一怔,不禁抬头望着奕洛瑰的双眼,因他目光中透出的势在必得而失神。
“怎么?被我说倒了?”奕洛瑰见安永发起愣来,一时更加自得,“虽然我哥哥知道了恐怕不乐意,不过也不怕告诉你,浮图寺里译的那些经书,我悄悄看了不少。”
“陛下还看那些?”他的话着实让安永震惊了。
奕洛瑰见安永表露出惊讶,反倒有些不满:“这些年来,能见你挂心的也只有那些了,我当然会去看看。”
“因为我挂心,就去看吗?”安永不觉怅然,一时竟忘了臣下的虔敬,自语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想要答案,”奕洛瑰径自回答他,语调因为认真而低沉起来,“因为想摸清我们之间到底隔着什么,如果这个办法也不行,我恐怕也要黔驴技穷了。”
“陛下……”安永怔然,低了头道,“陛下有疑惑,臣也借一句佛说——一切见闻,不可思议。”
他与他之间隔世的距离,不可思议。
“一切见闻,不可思议……”奕洛瑰喃喃咀嚼着安永的话,忽然笑了,“好一句不可思议。”
说罢他竟似耐心全无一般,掉脸望着舱外喝道:“船行至何处了?”
“回禀陛下,船队已近嘉州了。”舱外立刻有内侍战战兢兢回答。
“很好,很好,”奕洛瑰兀自沉吟,这时又回头望着安永,目光灼灼道,“还记得嘉州吗?”
安永闻言心中怦然一动,只能点点头哑声道:“记得,臣在这里治过水。”
“当年你并未等到凌云山的山崖开凿,我就将你的活计抢了去,”奕洛瑰微笑道,“现在你猜猜,这沫水被我治理得如何?”
安永低头默然片刻,抬头回答道:“陛下治理得很好,船至嘉州仍然如履平地,可见江流平稳。”
“那好,我们继续往下说,”奕洛瑰话题一转,竟似已将嘉州抛在脑后,“你可知道十二缘起?”
“这个微臣自然是知道的。”安永松了口气,理了理思绪答道,“缘无明而有行,缘行而有识,缘识而有名色,缘名色而有六处,缘六处而有触,缘触而有受,缘受而有爱,缘爱而有取,缘取而有有,缘有而有生,缘生而有老死、愁悲苦忧恼生。如此,是为一切苦蕴之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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