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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左右无事,闻染便娓娓说来。
原来张小敬和闻染的父亲闻无忌,在西域当兵时同为战友。当年死守烽燧城幸存下来的三个士兵里,闻无忌也是其中一个。他救过张小敬一命,为此还丢了一条腿。
烽燧之围解除后,闻无忌无法继续当兵,便选择了退伍。他带着女儿与都护府的赏赐,来长安城里开了个香铺,日子过得不错。后来张小敬做了万年县的不良帅,两个老战友有过命的交情,更是时时照拂。
去年十月,恰好是张小敬前往外地出差,闻记香铺忽然接到虞部的通知,朝廷要为小勃律来使兴建一座宾馆,地址就选在敦义坊。虞部开出的价码极低,闻无忌自然不干,坚持不搬。不料夜里突然来了一群蒙着面的浮浪少年,手持大棒闯入铺里,乱砸乱打,闻无忌出来与之理论,竟被活活打死。闻染也险遭强暴,幸亏她机警顽强,觑到个空隙逃了出去。
闻染本想去报官,正赶上县尉亲自带队夜巡,一口咬定她犯夜,给抓了起来。她百般哭诉,却无人理睬,一直被关在深牢之中。没过多久,外头递进一份状书,让她供述父亲勾结盗匪,分赃不均而被殴死,香料铺子就是用贼赃所购。若她不肯画押,就要被变卖为奴。
闻染听了以后,坚决不肯,结果几个狱卒过来按住她,硬是在状书上按了一个手印。她心里彻底绝望,曾几度想过要自杀。
过了几天,忽然她被放了出来。闻染出来一打听,才知道外面已经天翻地覆。张小敬回到京城,得知闻记香铺的遭遇后,先把熊火帮几乎连根拔起,随后不知为何,杀了万年县尉,惹得万年县廨震动。最后他居然挟持了永王,几乎要把乱子捅到天上去。
到底张小敬是怎么扯进永王的,又是怎么被擒判了死刑,内中曲折闻染并不清楚。她只知道,从此闻记香铺安然无恙,也没人来找自己麻烦。她一介弱质女流,没有力量见到恩公,只能在家里供奉生祠,每日奉香。
说着说着,闻染靠着他的胳膊,居然睡着了。
姚汝能身子没动,心里却是惊涛骇浪。他不只是惊张小敬的作为,也惊讶于那些人的黑心贪婪。
要知道,县尉轻易不亲夜巡。他那一夜会出现,显然是早就跟虞部、熊火帮勾结好了,黑道大棒,官府刑笔,双管齐下钉死闻无忌,侵吞地皮。他相信,张小敬肯定也看出来了,所以才会怒而杀人。
姚汝能对吏治阴暗之处,也听过许多,可这么狠绝恶毒的,还是第一次。一户小富之家,顷刻间家破人亡——这还是有张小敬舍身庇护,若换作别家,只怕下场更加凄惨。张小敬说长安是吞人的巨兽,真是一点不夸张。
他终于理解,为何张小敬一提到朝廷,怨气会那么重。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一声慨叹从旁边传来,姚汝能回头,发现岑参正斜靠在廊柱旁边,也听得入神。
他念的这两句诗,姚汝能知道是惋惜痛心的意思。岑参又赞道:“姑娘这一番讲述,略作修饰,便是一篇因事立题、讽喻时政的上好乐府。”他低头想要找笔做个记录,却发现诗囊早就被烧没了,只好去翻药铺的木柜格,看有没有纸和笔。
姚汝能有点迷茫:“这也能入诗?”
岑参激愤地挥了挥手:“怎么不能入?如今写诗的,大多辞藻昳丽,浮夸靡绮,动辄诗在远方,却不肯正视眼前的苟且。正该有人提倡新风,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然后又埋头翻了起来。
姚汝能无奈地催促道:“阁下在靖安司只是临时羁押,现在若想离开,随时可以离开。”
当初关岑参,是因为他阻挠张小敬办案,怀疑与突厥狼卫有关系。现在身份已经澄清,可以放了,再者说,想留也没地方关他了……
岑参从柜台后抬起头来,语气愤慨:“走?现在我可不能走。我的马匹和诗都没了,你们得赔我。”
“坐骑好歹能折个钱数……诗怎么赔?”
“嗯,很简单,让我跟着你们就行。”岑参一副妙计得售的得意表情,“我一直在观察着,闻姑娘的事、崔器的事、你的事、那个张小敬的事,还有你们靖安司追捕突厥人的事……你也懂点诗吧?知道这对诗家来说,是多么好的素材吗?”
姚汝能有些愕然,在这家伙眼里,这些事情只是诗材而已?他摇了摇头道:“抱歉,我不懂诗,只知道一点韵。”
岑参一听他懂韵,立刻变得兴奋了,连声说够了,可以简单聊聊。姚汝能苦笑连连,他懂字韵,是因为望楼传递消息以《唐韵》为基础,跟作诗毫无关系。
没想到岑参更好奇了,缠着他让他讲到底怎么用《唐韵》传消息。姚汝能以手扶额,后悔自己多嘴。他让岑参把窗子推开,远处可以见到慈悲寺门前悬着的灯笼。姚汝能对着这个灯笼,简单地讲解了一下望楼白天用鼓声、晚上用灯笼进行韵式传信的原理。
岑参击节赞叹道:“以灯鼓传韵,以韵部传言,绝妙!谁想出这个的?真是个大才!看来以后我不必四处投献,只要凭高一鼓,诗作便能传布八方,满城皆知!”
姚汝能嘴角抽搐了一下,勉强压下反驳的欲望,心想你高兴就好……岑参对着窗外,对着灯笼开始比画起来,嘴里念念有词——他正尝试着把自己的诗句转译成灯语。
这时大门轰的一声被推开,走进一个衣着鲜亮的皮衣小吏。小吏环顾四周,大声嚷道:“这里还有靖安司的人没有?”
姚汝能看他容貌陌生,犹豫地举起手来,表示自己是。小吏道:“靖安司丞有令,所有还能动弹的属吏去慈悲寺前集合,有训示。”姚汝能一怔,李泌不是被挟持了吗?难道被救回来了?小吏看了他一眼:“是新任靖安司丞。”然后匆匆离开铺子,又去通知别人了。
这么快就有人接手了?姚汝能觉得有点不太舒服。可李司丞被人挟持,去向不明,也确实得有一个人尽快恢复局面——如果这个人是张小敬该多好,可惜这绝不可能。
他把熟睡的闻染轻轻放平在席子上,跟岑参打了个招呼。岑参一摆手,说你去吧,这姑娘我先照看着,然后继续专心翻找纸笔。
慈悲寺的大门离靖安司不远,门前有一片宽阔的广场。观灯游人都已经被清空,和尚们也把门关紧,现在广场上站着几十个人,都是靖安司幸存下来且能动弹的人员,个个都面露悲戚。
姚汝能数了数人数,只有事发前的三分之一。换句话说,足足有近百位同僚死于这场突袭,他心中一阵恻然。广场上的熟人彼此见了,未曾拱手,先流出泪来。除了庆幸劫后余生,别的也说不出什么。
等不多时,一声锣响,四面拥来二十几名士兵,个个手执火炬,把广场照了个通明。一位官员踱步走到慈悲寺的大门前,站在台阶上俯瞰广场。他四十岁上下,身材颀长,两边颧骨很高,把中间的鼻梁挤得向前凸出,似乎随时会从脸上跃出。他的下颌有一部美髯,在火炬照耀下泛着油光,一看就是平时下了功夫保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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