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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梁遇却避让开了,“同上司或长辈碰杯,自己的酒杯须低于对方的,千万不能忘了。”
月徊听了,忙小心翼翼将杯口往下压了压。真是奇怪,要是那个嬷嬷来说教,没准儿她已经把杯子撂下了。可这个人换成哥哥,她倒也不是畏惧,就是顺理成章照着他的话做,仿佛骨子里的顺从,没有半句抱怨。
后来用饭,桩桩件件也算有章程,月徊拿捏不准的地方,就暗暗瞧着哥哥临摹。梁遇长于诗礼人家,和那些穷家子养不起了净身入宫的内监不一样,他的端稳矜重是与生俱来的,因此汪轸领着他给当时的皇后过目,皇后一眼就瞧准了他,下令让他近身侍奉楚王。
所谓“大伴”,面儿上是伺候皇子的,私下却如师长一样,皇子不对的地方要加以提点,若不听话,往上头告上一状,皇子就得吃挂落儿。梁遇那年调到楚王跟前时,楚王也才五六岁光景,他是伴着楚王一同长大的。后来淳宗病重,楚王晋封太子,不久承袭大统,他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虽官衔逊汪轸一筹,但司礼监的实权,早握在了他手上。
一时饭罢,梁遇搁了筷子,下人又送茶水来,他慢悠悠将那串金刚菩提绕回手腕上,就着绿绮伺候的动作告诉月徊:“茶七、饭八、酒十分,斟茶后壶嘴不能对着客人,也不能当客人面把茶泼在地上。泼茶即为逐客,懂事儿的一见你这么干,头也不回就走了。”
月徊只顾答应,府门宅门里用的茶具不像平常百姓家,又是盖碗又是碟,那精瓷胎质娇脆得像玉一样,端在手里都怕它碎了。她只能眼巴巴瞧着梁遇,看他左手捧着托碟和碗,右手纤细的三指将碗盖掀开一个缝,然后仪态优雅地举到唇前,轻轻嘬了一口。
杯身和碟要固定好不是件容易事,又不能两手捧着杯子,一但倾斜就出溜。月徊姿势尴尬地试了好几回,笨手笨脚的模样看得梁遇发笑,他也不恼,只说慢慢来,“了不起多砸几回杯子,没有学不会的。”
月徊终于别别扭扭吃完了那盏茶,到这会儿想起小四来。那小子隔在另一边,老实得连半点声儿都不敢出,她心说终于有个人能镇住他了,便对梁遇道:“哥哥,您见见我那弟弟吧。”
她管小四叫弟弟,情分自是不同寻常。梁遇搁下茶盏颔首,她忙把小四招呼过来,笑着给他们引荐,拿手一比梁遇,“这是我哥哥,提督东缉事厂,当着好大的官儿,底下人管他叫督主。”又一比小四,“这是小四儿,没正经名字,打小随我一起长大的,我拿他当亲弟弟。”
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弟弟,但彼此间没什么交集,见这样闲杂人等,也是瞧在月徊的面子上。梁遇靠着椅背,淡声道:“这些年是你伴在姑娘身边,咱家要多谢你。”
小四知道东厂和锦衣卫的厉害,先前姐弟俩闲谈不觉得什么,眼下见了真佛,光听那条单寒的喉咙,就知道是个目空一切的主儿。他行礼作揖的手加在额上,有点不大自在,躬身道:“我自小全凭姐姐拉扯,欠着姐姐一份情呢,不敢在督主面前邀功。”
一个乡野间长大的毛头小子,能识眉眼高低,又会说两句讨巧的话,倒也算难得。梁遇嗯了声,“你的事,姑娘和我提过,你到如今还是不知道爹娘在哪儿?”
这回小四不做袭爵的梦了,老老实实说:“回督主,我没爹没妈也活到今儿了,小时候既没养育,长大了何必上赶着认亲给人当儿子。”
梁遇识人多了,从他字里行间听出些桀骜的意思来。不愿给人当儿子……可不嘛,他给汪轸当了十一年儿子,着实是恶心坏了。看来这小子性情还算洒脱,道理也懂几分,爱屋及乌,勉强能入得眼。
不过留下可以,规矩还是要做一做的,梁遇道:“姑娘想让你跟着一道进府,咱家顾念姑娘,愿意给你个安生之所。不过丑话要说在前头,你往后敬着姑娘,实心对她,咱家拿你当自己人。要是让我知道你逾越,或是玩儿虚的,那咱家就砍了你两条腿,扔到永定河里喂王八,记住了?”
他的语速很慢,清冽的声线敲金戛玉般,丝丝往外冒着寒气儿。小四吓得耳根子滚烫,鼻尖也沁出汗珠子来,愈发躬了腰道:“请督主放心,小四不是丧良心的人。我和姐姐擎小儿相依为命过来的,这辈子我对不住谁,也不会对不住她。”
月徊站在一旁看着,才发现男人间原来是这么说话的。她从来不知道,小四也有俯首帖耳的时候。他只要不犯浑,活像一气儿长大了,她听他表了心意,忽然觉得老怀甚慰,这些年到底没有白疼他。
梁遇对他的回答尚算满意,“读书还是习武,自己挑一样,将来好安排个差事自立门户。”
小四一听,忙抬起头说要习武,“习了武不挨人欺负,我能吃苦……”后半截话渐渐低下去,不为旁的,只为座上的人当真长了一副惊人的美貌。
别瞧月徊干什么都是半吊子,眼光从没出过岔子。难怪她回来捶胸顿足说可惜,这么清贵的人缺了一块,怎么能不可惜!
小四瞧完了梁遇,再瞧月徊有点纳闷。虽说月徊长得也体面利索,可兄妹两个的五官并不相像,梁遇似乎还要胜她三分。
月徊明白他的意思,错牙瞪他,一个像爹一个像妈,不成吗?
他们打眉眼官司,梁遇并不理会,抬手击掌,外面很快进来个番子,叉手道:“听督主示下。”
梁遇指了指小四,“带他去见冯坦,安排个师父好好调理他。”
番子道是,领着小四去了。
月徊目送他,喃喃道:“男孩儿总跟着我,确实不成事,还是得入行伍,才不耽误他的前程。”
梁遇轻飘飘朝外瞥了眼,“这孩子不错,生得眉清目秀,将来你要是进宫,让他近身伺候,必定忠心。”
月徊吃了一惊,讶然回头看他。宫里除了皇帝都是太监,让小四进宫,怎么进宫?
他没再说下去,盘着菩提一笑:“他小你两岁,年纪差得不算多,倘或调理出来了,你想留他,就留下吧。”
第7章
月徊发了一回愣,忽然明白过来,他所谓的留,有另一层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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