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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翰林棋院承旨,级别虽高,也终究是要为皇亲勋贵待诏弈棋的。李泌回到长安后的第一局,便是应召宰相李林甫。与去东宫不同,他原是东宫侍臣,进出东宫,觐见太子,再正常不过了,且他一向都是出世清修的人设,倒不会被人乱扣一个巴结储君、结党营私的帽子。可是与李林甫,却素来泾渭分明,鲜有交集,更别说登门入室了。
偏偏,在李泌回到长安后在棋院点卯后,接下的第一个邀约,便是李林甫。李沁颇有些意外,虽然他二人的这次相见必不可缺,但却没想到,这当朝宰相会如此着急,而且就这么毫不掩饰的,没用任何借口,便把他请来府上。
李泌入李府的时候,便想着两人这次见面许是在京城官吏圈被传颂的颇为有名的“月堂”里的棋桌前,毕竟李林甫每一次琢磨如何干掉一个劲敌的时候,都会在月堂里冥想,比如,李泌恩师张说的官场幻灭,就是源于此地。
自己这次在明州给他找的麻烦不可谓不小,也应当配的上吧。
岂料,两人的见面,是在李府小厨房。
李泌进门的时候,李林甫身前围着疱丁的围裙,正在案板上切肉。
那是一块上好的五花肉,肉上无血、红白鲜明,足有十层,却只有一寸厚,这不是寻常猪肋位置上的肉,而是接近于后臀间部位的,传说中的极品。
李林甫见李泌入内,只说了句“来了”,而后仍专注地将案上五花肉切成整齐漂亮的小块。
这是什么意思,下马威,冷处理?你想晾着我又干嘛请我来,真是故作玄妙。李泌不以为然,便直破主题。
“李相可是要与长源下盲棋?”李泌问。
李林甫淡然一笑:“长源说笑了,本相二十七岁才开始学棋,你可是七岁就赢了圣上的人,本相哪里来的勇气与你下盲棋?就是一会儿咱们饭后开局,也还是要请你让子呢。”
“口腹蜜剑”说的便是如此吧,面上神色如三月春风,要多和煦便有多和煦,这话也说的谦和温暖,但细细品来,却分明让人感觉暗藏其间的瑟瑟寒意,不由得高度戒备。
就在李泌思忖着李林甫葫芦里卖什么药的时候,李林甫哎呦一声,随即拿起一块刚切好的肉,迎着光线细看,面上闪过一丝遗憾,摇了摇头,终究是将这块肉扔出门外,不远处立即有摇着尾巴的哈八狗过来,将那小块肉吃了个干干净净。
“孔子说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李林甫笑了笑,又拿了一块完整的五花肉,同样的品质、开始重复分割:“都说孔子是圣人,可是单就他这番不食的观点,本相一直不以为然。食物腐败不吃自是常情。可切的方法不对,也不吃;煮的方法不对,也不吃;佐料放得不对,也不吃……未免太过浪费了。若他只是一介穷酸草芥又如何能做到?长源以为?”
“长源从不揣测他人言行,而李相虽口中对其不以为然,却仍将那切得不周正的肉弃了。“李泌知道,真正的棋局不在棋盘之上,从他一入门起,便已经开始了。
李林甫笑笑:“所以,人啊,在很多时候,心里想是一回事,做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你说世人褒奖非议或法定刑责,当以人心所想为定,还是以其行事为定?“
李泌明白,这才是切入正题,便也直接回应:“长源不在刑部,所说未必得当。但只一点,在长源这儿,看人断事,无论言行,单看结果。”
李林甫没再说话,这一次,这一整块肉切的横平竖直,大小一致,数十块肉精致漂亮,他似乎很是满意,接着竟然亲自烹调。先将切好的肉块以面粉拌了,再加上分离好的蛋清、葱、姜等数十种配料,先炸,再溜,后烩,不多时,便做出一道颜色金黄,外形很像豆腐的菜。
原本以为他只是切切肉,做做样子,没想到竟然亲自烹调,且看起来颇为精于此道。
“长源可知滑肉?”李林甫忽又问。
这话问的好似没头没脑,李泌却立时明了,这便是高手过招,并非见招拆招,而是于每一招都能看到其未来的铺陈防范与挖坑算计。
“昔日太宗为牙疾所困,不思饮食,颁诏天下,有能令圣上进胃口者重赏。应山籍詹姓御厨进了一道滑嫩爽口的肉食,不用细嚼就滑入喉咙,太宗便称此菜赐名为“滑肉”,而至高宗朝,因帝后皆不喜此菜,便从此在御制食谱中撤去。”李泌既然担了一个神童的盛名,便不会徒有虚名。天文地理、诸子百家、史籍秘闻,皆囊括于心,此时也不怕卖弄,便悉数道来。
李林甫点了点头,亲自将此菜放入特制了保温夹层的食盒内,又贴上李府的封条,交由专人送走。
当另外一桌席面在摆到月坛,两人入座后,李泌才知道,那道滑肉原是送到宫里送给圣上的“贡菜“,也才知道,凡李林甫亲手做的菜,高力士都不让人验毒,便直接呈给圣上直接用了。
李林甫说这番话的时候,李泌便知道,这才是这局“盲棋“里最厉害的一手,自己和皇甫维明南下这一程,纵使手里拿了李林甫的罪证,也要掂量着用,因为他和圣上之间已经到了如此亲厚无猜的境地。
李泌内心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李林甫所贪的那些巨额财富,会不会像那道“滑肉”一样,其实也是“贡菜”的一种呢?
思及到此,李泌的心便是一沉,若此,他所做的一切,费心图谋周详的种种,还有何益?
李林甫并不管李泌做何想法,他此时只专注地吃着席上的菜式。这桌席面,青一色全是海货——浸满酱色汤汁全身无鳞异常细嫩鲜美的梅童鱼、脆嫩多汁的生腌小章鱼、用老酒和姜片清蒸的小眼睛带鱼、肥硕鲜美的虾皮蛋筒、以及异常罕见的蓝血鲎……一时间,李泌觉得自己还在明州,就算是在明州,恐怕也不会整席都用到这些新鲜且罕见的海货。
在这些菜中,李林甫显然最爱藤壶,此刻,他正用一枚特制的银签子,从壳里挑出肉,吃着。没错,这是被称为地狱美食的藤壶。这东西,李泌还是在奇闻轶事的书上看到过,却并没有真正吃过。因为它寄生之处太过隐秘,海洋深处的礁石、经年航行在海上的船底、还有海龟,鲸鱼等深海生物的身上。却便此行明州,却也没能得见,此刻,距离海边千里之外的长安,出现在大唐宰相的餐桌上,可见朝廷的奢靡贪腐之风,已经入骨。
“这东西,寻起来费事,但做起来,却是最简单的。”李林甫看出李泌的关注,“将外壳洗刷干净,凉水下锅,下姜片,只倒一点点黄酒,千万不能放盐和任何佐料。待水煮开后,沸腾一两下即可。现在不是季节,若是夏季,里面还有膏,那味道才是世上最鲜美的......”
“这玩意儿跟石头差不多,一斤还没有半两肉。”李泌面上依旧风淡云轻,语气间却透着明晃晃的鄙夷:“殊不知为李相这一餐,怕是又有多少人劳碌多日。”
“多日劳碌能换他们一两年衣食无忧,那些人,便会趋之若鹜。”李林甫不以为愠,丝滑接语。
李泌知道,今日这一局,已至终盘:“宰相今日热情款待,可惜长源一心修道,忌口海物,若无它事,便要告辞了。”
李林甫撂了签子,端起一盏酒,原以为他是要喝下,谁知只是用酒漱了漱口:“海货好吃,却有腥味,没多言,是怕污了长源的仙躯玉体,罢了,直接说吧,我知道你手上那些东西,虽是费尽心思拿来,却是毫无用处。”
李泌看李林甫一脸笃定,神色越淡淡:“也不是全无用处。否则,李相何必有今日之邀?”
李林甫听了,忍不住朗声大笑:“所以,你虽出身宇文家,却能与张说为师徒,到底不同凡人。”
李泌,姓李,世人都知道他家世出身,却无人知道他母家出身宇文一族,而宇文家这一代的家主宇文融,曾经位极相位、权倾一时,正是他的嫡亲舅父;只是宇文融与恩师张说素来不睦,甚至是朝堂死敌,两人几次被贬都是对方所赐,本是不死不休的强劲对手。却都与李泌有着亲缘关系,只是从不为外人道。此时,李林甫提了,便是自认为将李泌的底牌掀了。
“李相可知,君子合而不同、周而不比?”李泌反将。
李林甫笑了,微微有些得意,又有些释然:“今日能让长源别老子而引孔子,你我之间,便是和棋了。”
当日,李泌回到棋院,摘下书房墙壁上挂着的那幅已布满棋子的棋盘,暗叹眼下这局已经没气了,是时候要重开一局了。
便另置一空白棋盘,思索之后才置下一子,正是棋盘东南角三三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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