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果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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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第1页)

《惶『惑』》

因为谈得太久,回到园子已经很晚了。这个夜晚真是漫长而特别,它让我一下经受了这么多惊异而痛苦,还掺杂着一丝苦涩。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甚至还有一种愤懑。我这会儿才现,自己与那个极其聪慧『迷』人的姑娘之间原来有着如此深刻的联结这个关于往昔冤案的探求者、自己一家的悲伤和苦难的倾听者,多么强烈地打动了我。也许正因为某些相加一起的沉重,它们堆积成一座沙岭,阻隔了我们之间的另一些交流。我们已经无暇他顾,我们都在忽略其他。然而今夜,离开她的这一会儿,突然袭来的竟是莫名的惆怅,是沉甸甸硌着心口的什么东西。我好像一瞬间遭遇了背叛,是这样的一种情绪压迫着胸部。当我觉这种陌生的突如其来的痛苦时,终于有点儿警觉了。我不知道自己贪婪的边界在哪里,心的深处到底藏下了什么?我知道从某个意义上来说,每个人的内心里都有一个阴影,问题在于你愿不愿意承认它。我以前面对的只是另一个人,是肖潇对自己构成的致命吸引——它的渐渐『逼』近让我不得不寻觅新的伦理依据每个时代都需要,每个人都需要。所以某些阶层为了减轻心理上的重负,更为了缓解种种压力,也就自觉不自觉地寻找起这方面的代言人,需要和他们一起,制造出全新的理由。这些代言者一般都散布在艺术界和思想界,特别是艺术界。再也没有比那些放肆的艺术品具有更加可怕的宣泄力和说服力的了,它们即便糟糕,起码也会营造气氛,会使一种新的、似是而非的伦理观念像病菌一样蔓延开来,并得到自动传播。就这个意义上来说,我想谴责混迹于这个界别中的一类人,并愿意把那些人称之为趁火打劫的“小偷”,称之为人世间最不光彩的合谋者。可奇怪的是,有时候我又想成为它的受益人。比如当下,比如我站在梅子和肖潇之间、因为情感的纠缠而痛苦不堪的十字路口时,我需要更时髦更具伦理高度的一些言辞来说服自己。

当我在黑魆魆的夜『色』中缓缓走回园子时,那一刻甚至卑劣地想过为什么我就不是肖明子呢?真该死,我问过之后随即用力地拍了一下脑壳,以表达对这种妄念的惩戒。

在一棵老葡萄树下,有一个火头时明时灭,那是拐子四哥在等我。我走过去。

很长时间都没有吭声。这些夜晚他很少愿意把心事敞开,他开始喜欢留下来自己咀嚼。四哥悟『性』过人,在这个葡萄园里,惟有他一个人对我洞察秋毫。他已经感到了我心中隐隐的不安、我的牵挂、我的不可名状的忧虑和烦恼之源——它们既是崭新的,又是由来已久的……园子里的事情再忙再『乱』我也能够应对,因为我已经找到了对付这一切的办法。什么老经叔、村头儿老驼,还有税务、公安,这个平原上各『色』各样的人物都足以应付;实际上最难以回拒的,可能还是那些潜隐的、突的、不可排除的什么。它们无可逆料,无以名状,就掺在这深深的夜『色』之中……

我和拐子四哥一样,都曾经把这片葡萄园当成了今生远行的终点——今夜看来这似乎显得浮浅和简陋了……

万蕙手里提着一个小生铁锅走来,在一边默不作声地支起来,点燃了柴火。锅子里的水慢慢热了。这样的夜晚让人想起很多往事。时间真快呀,二十多年前的情景在眼前一闪而过——四哥和我在野外度过多少湿漉漉的夜晚。在芦青河边,他用玉米秸搭成了棚子,我们一块儿钻到棚子里过夜,一夜听着汩汩的河水,还有大鱼腾跃的扑通声。那时他还是一个真正的光棍儿,一肚子奇特的故事,还能教我怎样用脚踩鱼,怎样去挖螃蟹洞,怎样逮鳖。我们把刚逮到的东西放在棚子前的一个草堆上烧熟,然后对着酒葫芦,他一口我一口饮起来。那时我的酒量比现在大得多。拐子四哥一边喝一边告诉我人哪,再年长几岁酒量还会更大;可是再接下去酒量又要变小……他醉酒之后的歌唱在河对岸都可以听见。有一天他唱着唱着,突然河那边的芦苇中有人与他应答起来。他止住了嗓子,立刻说

“听见没?那也是一条光棍。那家伙不简单哩。”

“你怎么知道?你知道他吗?”

“不,你从嗓门上一听就懂,那些四处游『荡』、没家没口的人,他们的嗓子才会这样——甜沙沙的。你听不出,你还没长出那样的一双耳朵。”

那个夜晚他唱一句,河对岸的人也唱一句。他们唱的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明白。到后来,河对面的苇丛中出了放肆的大笑。这边的拐子四哥站起来,也拍着手跺着脚哈哈大笑起来。

那个夜晚的『露』水把我们身上打得湿漉漉的,就像经受了一场『毛』『毛』雨。拐子四哥喝醉了,接着再也不愿干坐下去,领着我在河边急急地走着。他拍着腰部说,当年就在这个部位别着一支盒子枪呢——他的手在腰那儿一拤,又麻利地抽出,向着空中挥动,嘴里出“啪啦啦”的枪声……走累了重新坐下来时,他开始讲一个故事当年的兵工厂里有一个最漂亮的姑娘,胖乎乎的,比他大一点儿,常常和他在一起玩这手枪——有一次枪走了火,差一点儿把他们吓死……

小铁锅里的水沸滚着。万蕙走了,一会儿拿来一些半熟的玉米和红薯,还有刚刚鼓成泡仁的花生。她把它们投进去,又放了一点儿盐末。四哥从衣兜里掏出了酒葫芦。这个酒葫芦如今已经变成了棕黑『色』。我们用一根树枝搅着锅里的东西。火苗沿着锅底『舔』上来,水出噜噜的叫声。一种特别的鲜味有些诱人,它和四周的虫鸣、和这湿漉漉的夜气妥帖地搅和一起。我挑出一块东西吹一吹,递给四哥。四哥又放在掌心里撩了一会儿,放进嘴里嚼起来。他嚼得好香。万蕙把身上的蓑衣脱下,盖住他那条伤腿,又把他的腿往火边上推了推。我问四哥

“你这辈子大约有一半时间是在野外度过的吧?”

他点点头“有了那个小土屋,有了万蕙,还是不能安生。我领着她四处奔哩。路上见过俺的人都大呼小叫,说看哪看哪。他们看个什么?他们才见过多少稀罕!万蕙是我的好老婆,”他说着伸过一只手,在万蕙的脖子后面捏弄着,“她听话,我的话就是她的话。我走到哪里,她就走到哪里。告诉你吧兄弟,”他说着又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使劲扳着,“老婆是一辈子的伴儿,有了这样的伴儿,男人才能挨下去。你哩,伴儿在城里,你在这里也就扎不下根——我心里清楚着哩,知道你还得走。你一次次回城,其实就为了把自己的伴儿引出来。你走三步,回两步,那是做甚?是要引着伴儿往前走哩。你见过那些大雀儿怎么引逗别的雀儿出窝吗?也用你这法儿……”

我要过四哥的酒葫芦,一口一口喝起来。我好久没有喝这种瓜干酒了。这种酒呛得人直流眼泪。我央求四哥

“唱支歌吧,就像过去在河边上一样……”

四哥两手按在窄窄的额头上,用力地抻理着那些皱纹。我记得他额头四周有些微微红的绒『毛』,如今已经变白了。我又一次劝说

“唱一支歌吧。”

四哥一条腿伸得很长,一条腿蜷着,看着密不透风的黑黢黢的葡萄园,终于唱了。与过去不同,他的歌就像没有牙齿的人唱出的一样,低沉而含混,就像用鼻子出的哼呀声。在这种声音里,我和万蕙都一声不吭,屏住了呼吸。我相信,久而久之,万蕙早已能够听懂男人的歌了。我一直认为他的歌是唱给我们这片平原的,唱给丛林,唱给无边无际的海滩,唱给曲曲折折永远走不到尽头的海岸,唱给各种各样的野物,唱给这里黑漆漆的夜晚的……他的歌能把这里的『露』水弄得更加浓重,把暮雾压低。我在这歌声里看到玉米怎样一丝丝抽出红缨,花生怎样展开黄花,西瓜在沙土上打滚,葡萄藤一寸寸攀上架子。有什么东西在丛林里急急行走,它们追逐撕咬,出吱吱的叫唤……

四哥的歌没有开头儿也没有结尾。他从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唱起来。后来他闭了嘴巴,伸手去『摸』身边的枪。这枪离火太近了,他把它移开,用蓑衣角包起来。他打了一声口哨,远处的斑虎开始往这儿奔跑了。一阵刷刷的声音,它气喘吁吁地赶来了,『舔』着锃亮的鼻头,闻一闻锅子的气味,贴着四哥的腿坐下,又转头在万蕙的脸上嗅一下。万蕙像服侍一个孩子似的给它拍掉『毛』上的灰尘,擦去身上的『露』水,还抹了抹它的嘴巴。

一会儿斑虎昂起头来,长长的鼻梁指向一个方向。它一动不动,又抿了抿舌头。我四下里看看,什么也没有现。再后来我们都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喘息声。万蕙咕哝了一句。四哥用腿碰了她一下。我蹑手蹑脚走开,刚绕过一个架子就看到了鼓额。她蹲在黑影里,手里捏弄着一片葡萄叶。我小声问

“睡不着吗?”

她点点头。

我把身上的蓑衣脱下来给她披上。一个瘦小的姑娘披着这么大的蓑衣有些可笑。她说“我看见你今夜走出去又回来了。”

我心里一动。原来这个小家伙在留意我的一举一动。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苦命的孩子,不知该怎样迎视这对纯稚的目光。我想起了她的一家。我确信,从根儿上讲我也属于这个族里的人,属于千千万万这样的家庭。我懂得他们,他们也懂得我。我跟这样的家庭有着真正的血缘关系。鼓额甚至不识什么字,可是她读得懂我。她是这片平原上的草,血管里奔流着和我同样颜『色』、同样浓稠的『液』体……

和罗玲有过那场交谈之后,我一直想找一次肖潇。心里淤积的东西太多了。我想告诉她自己的『迷』『惑』和默想、我眼里的这个冰凉的秋天……我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去了。

谁知一见面她就对我说“……好多天了,我一直想跟你讲。现在不用了,因为罗玲说跟你谈过了……”

我马上明白她全都知道了,点点头。

“那是一个非常困难的话题。真的。不过她已经狠狠责备了自己——她为这事儿难过得要命,有一天实在受不了,就来找我商量。她把心里话一股脑儿全说出来,比我磊落也比我勇敢。她说自己早晚会找到你,把全部经过都讲出来……她没有食言。”

我听着。肖潇又说“罗玲是一个从不掩饰自己的人。”

我想这一点她错了。她并不知道这个女友心里装了更大的隐秘,因为对方正以明快爽朗以至于稍稍轻浮的外表,掩护着更大的心机和使命。

“刚开始的时候,她与肖明子还只是大姐姐和小弟弟的关系。她领他看电影,到河里海里游泳。肖明子可以随便进出她的宿舍。她喜欢这个大男孩儿,没法抵挡那份诱『惑』。她说有时要不停地在心里喊着,让一个人原谅。这个人是谁她也讲不清。她只是让那个人原谅、原谅——那个人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是讲不清的一个人……”

当肖潇述说这些的时候,我渐渐平静下来。我只是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结束。是的,它们既然来临了,我们就得悉数接受下来。

我们一前一后走着,一直走到了一棵大李子树跟前。我倚在树上,在这儿耽搁了一会儿。我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个夜晚,那时候我和她刚刚认识暮『色』把李子花映照得红红的,我和肖潇就沿着芦青河边走去,最后又折回来,找到了樱桃树、山楂树,最后来到了这棵硕大无比、开满银『色』花朵的李子树下……它还认识我们吗?几年过去了,我和她之间仍旧像许多年前一样,温暖,矜持。是的,大致如此。我抚『摸』着它粗糙的皮肤,久久凝望。大李子树默默不语……我紧紧地贴在了它的身上。今夜,我突然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惑』、一种不知所措……

《疲惫与焦渴》

好像就为了改变这个秋天里的什么,所有人都暗中攒着劲儿忙碌。大家汗漉漉兴冲冲,全力投入园子里的事情。是啊,这绝不是懊丧的季节——拐子四哥和万蕙在园子里来回奔走,还有肖明子、鼓额,他们都不停地做活儿,高声谈笑。最繁忙的收获期已经过去,拐子四哥辞掉了从周围村里请来的短期帮手,剩下的所有活计都要我们自己来做。这些日子里大家的衣服上都结满了汗碱,却顾不得洗一下。我设法逗鼓额和肖明子笑,甚至挑起一个话题与万蕙辩论了一场,大吵大闹的样子。拐子四哥笑语连篇,在园子里一会儿喊这个,一会儿喊那个,这一切都让人想起几年前那些火火爆爆的秋天……

可惜无论是我还是拐子四哥他们,那种高兴劲儿好像都不太自然,而且硬装不了多久。那些秋天的收获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好像它根本就不曾属于过我,我只是匆匆走过的一个看客。可是这茅屋,这葡萄园,这片土地,至少留下了我几年的艰辛——因为我和大家一场漫长的劳作,一片凋落衰败的葡萄园才重新繁荣起来,它真的历经千辛万苦……时下令我怯懦的是另一种东西,它不同于沮丧和悲伤,是莫名的什么,在悄悄地、一丝一丝包围过来,离我越来越近……就是它让我犹豫不决,一次又一次驱赶着疲惫和焦渴!它让我屈服,让我时常变得六神无主。倦怠和渴望加在一起的折磨,这也许是从未有过的。

我一个人走出园子,避开那些喧闹的声音,一直向北。我这会儿只需要安静,需要一个人独处……我走到了海边,然后冒着稍稍的寒意跳到海里,痛痛快快地游了很久。这儿离打鱼人很远,浮在海里,只能看见远处那一溜儿活动的人影。他们的嘈杂只隐隐约约地传来。我游泳的技术很好,可以一口气游到很远。海岸线在我眼里越来越模糊了,前面,碧蓝碧蓝的,偶尔闪过一层墨绿的海水从我眼前掠过。我知道海底是深沟,长满了缠住泳人手足的长叶水草。

在这片孤立无援的大海上,我慢慢地安静下来。一个浪涌向我打来,把我的头弄湿了,耳朵也灌进了水,那种难受的滋味使我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那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有一个游泳能手,他一个人要游到一个海岛上去,并且以前成功了好几次。从海岸到那个海岛,通常都是坐帆船去。这一次他游到半路,突然腿抽了筋,半边身子痉挛。结果没有任何办法,就那么眼瞅着自己沉下去。他死了。当时有多少人传递着这个惊恐的消息!可是仅仅过了几年之后,也就很少有人提起他了。大家很快遗忘了他们曾经有过的一个游泳能手,以及他的不幸……我想这时如果像他一样,我在事故中消失了,那么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在哪里。四哥和万蕙、肖明子和鼓额,还有肖潇、罗玲他们,都不会知道我的下落。四哥也许会告诉别人,说我终于抛下了葡萄园,不辞而别了——

“他大概像我一样,又到远处游『荡』去了……”

我继续向大海深处游去。在这里连一只海鸥也没有,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只有一个帆影。一条飞鱼从我的左侧飞去了;一些跳『荡』的银亮的小鱼不时从我身边蹿起;有一个花花绿绿的东西在远处向我招手,游近了,才知道那是一个海蜇——它正伸展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彩『色』触角,如果沾到身上,那是真正致命的。那个触角离我最近的时候只有一二尺远。我飞快地逃离,脸上渗出了汗珠,手心儿里有些凉。

太阳在头顶闪烁。我身上由于沾了海水,这会儿被太阳一烤,紧绷绷、火辣辣,像被烙铁烙过了一样。这样只消一会儿我的身上就会蜕去一层皮——实际上我来到这片平原后,已经不知蜕过多少次皮了。我的皮肤曾让阳子、吕擎他们好一顿惊讶。他们说我像一个黑人;后来吕擎又纠正说“不,像一个落魄的手艺人。”……他的比喻让我很满意,“手艺人”的涵盖可是宽广极了的。我愿意他们说我是一个真正的流浪汉,说我是一个打鱼人。“打鱼人……”我这会儿正羡慕地看着远处的一溜儿黑影。他们日夜不息的号子声曾多少次给了我力量。我有时真想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他们大口地喝酒,赤身『裸』体在海滩上奔走,睡在海边的渔铺里,说着没完没了的粗话。他们有时喊拉网号子的时候,还能够巧妙地糅进一些猥亵的故事。我不愿挑剔他们,因为我羡慕他们。我知道在这些粗糙的表层之下,覆盖着的是最柔嫩最纯净的东西。我了解他们——他们在设法排遣『毛』孔里渗出来的一种奇怪的汁水——那是生命的汁水。而我面对自己的,却是一颗被扭曲了的、既不安分又不年轻的心,这是四十岁的心,我对它已经有点儿失望了……

在海岸上,我让身体沾了一层干沙,像穿了一件奇怪的汗衫。

我想起有一年夏末我与肖潇几个年轻人在这儿游泳的情景。这会儿,或其他一些安静的时刻里,我总是无法回避这个年轻的女教师。我知道两人之间有着深刻的差异,我们只在某一点上是相近的。可我知道这“某一点”恰好又是绝对重要的,它让我神往不已。在未来的岁月里,我也许会像感激葡萄园那样感激着她——我也许会在某个将要来临的告别中,把这句感谢告诉她。我会告诉她,一种永远无法表达的真实,就包含在这一句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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