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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屋子霎变成一座肮脏阴晦的监狱,里头关着凌迟重型的死囚,脸上的疼往骨头缝里钻,与里头的疼汇合,每日一刀片下半块皮肉,只等她活活疼死过去,无人问津。
渐渐的,娇容便落下这个病根儿,每日见着人就要问问“你瞧我脸上的伤可要好了没有?”
人人都复她“快好了,快好了……”
她偶有清醒时只不信,这不,便寻到了明珠这里来。不料明珠只是春风任花落,半点不堪怜,说那一筐利喙赡辞来哄她。
再执小镜,里头是一张乜呆呆不甚清醒的脸,迷茫重复喁囔,“真的快好了?你没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呢?”二人立在转角阴处,背光就阴,明珠脸上半明半昧一抹浅笑,心里头却有锣鼓震天。她懂得,她的话儿就要将一位韶华大好、风华正茂的女子诱拐进穷巷,但她仍旧执起那双曾推宋知濯跌入深渊的手,摆一桌肴馔,“娇容姐姐只回去等着,按时按方吃药,再有青莲姐姐制的珍珠膏,保管能好,美貌必甚从前!我这里自会早晚替你祈福,你尽管放心。”
一番话哄得那娇容痴呆呆含笑出去,她自旋踵踅回去,收拾好碗筷,将宋知濯再推到窗前。
窗外不过乱红飞花、翠鸣遏云,却难抵明珠心内暗沉沉压下来的罪恶感,然而这罪恶感却不似从前,只不过薄浅,当中还有暗暗舒一口气的轻松。想来人做坏事儿也是日积月累的,日行一坏,最终行成经年恶鬼。
32.表白衷肠互诉,魂归九天。
红路金烯,香炉起瑞烟,燃过蝉蟾傍晚。楚含丹在木亭婉坐,背靠抱柱,臂搭扶槛,似鲛人临岸。手里一把黑檀木镶骨雕扇柄,扇面是宝蓝蚕丝双面蝶戏石榴花,宋锦延边。一扇,便有千万只流萤携飞。
那亭子临水,挂四面八片月白轻纱,晚风拂过,数不尽的风流媚态。她心里不知想着什么,停扇片刻,倏然掩面轻笑起来。
边上紫檀长案上有夜合煎茶,听见她笑,回望一眼,手里丢几片寒翠进砂壶,“小姐在想什么开心事儿呢?打进这国公府几个月,倒是好久不见小姐这样自在笑一笑了,如今这一笑,还像在家里似的。”
她奉茶过去,搁在扶槛上,替她轻理玲珑裙,又听她低着声儿,似将开不开的玉面芙蓉般羞赧,“没什么,不过是见知濯有些精神了我心里高兴。这话儿你只放在各人心里,可别去外头乱说,我打量这府里头的人都见不惯他好。”
“小姐放心,”夜合立在一方,三缄其口后,还是略劝一劝,“只是小姐也别在姑爷面前提起,他嘴上虽不说什么,可哪有男儿家不在意这些事儿的?我瞧他从您嫁过来心里就憋着一口气呢。”
道理自然是懂的,楚含丹回首一笑,斜靠柱子,默而不答。不时,又从檀色剋丝绣口中掏出一枚绿松石如意犀比,一手扑扇,另一手在上头细细摩挲,软带游走,轻拂往事。夜合在一旁瞅见,前一步劝诫,“这东西不是搁在那黑檀大箱子底下压着吗,怎么小姐又翻出来了?还是收起来吧,让姑爷瞧见不知又要惹出多少是非。”
亭下满绿,芳华萋萋,她只将丫鬟的话置若罔闻,凤仙花染过的嫩红指甲细细拨过犀比的每一条纹路,如意起伏的曲线似一段过往故事,故事跌宕浮沉、颠簸流离。那往事如汩汩溪流,又似水中噞喁的鲤鱼,一吐一合,勾着她娓娓想起来……
那一年还在家时,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听说她传闻中的未婚夫——宋知濯来送节礼。少女芳心好奇,绕到厅外的池子边,借一棵榕树遮身,偷偷往里瞧,人嘛倒是看得不真切,又想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样子,够着脑袋往里瞅,不妨脚下一滑,跖扑进水。
后来不过是英雄救美,她在水头一阵乱扑,不留神钩下人家一枚犀比,醒来时才发现自己一支红宝石钿璎不知是落到了他手里,还是孤零零落了水底。尔后相熟,一个犀比,一支钿璎,如一阙婉转浮动的小庭花,谁都没有主动提起。
思此往事,她妙曼悠悠地笑了,“不过是久而不见,拿出来看看。嗳,你说那大奶奶同知濯可要好?你说,等他好了,是不是就同她夫妻和睦、永结同心了?”
夜合观她痴态难改,心内慨叹,面上却要梳她烦忧,“哪里就能呢?那位大奶奶是庙里出来的,同大少爷有什么好说的?难不成谈佛偈心得?”
看来她心里也是如此想,听了此话,宽松一笑,将犀比收起来,缓缓摇首,眺望一片花草艳浓。
此间华灯初点,映照一片红澄澄的残阳。没多时,便见宋知书从院门外打扇甫归,不知又是才往哪个温柔乡里撤身回来。他那边银河影转,携一身浓脂艳粉踱步过来,恍一瞧亭子里莺慵蝶懒的人,歪嘴一笑,“天色暗了,怎么二奶奶还在这里坐着呢?”
言辞之间,像是将前些日的暴行淡忘了,只掩着一副泼皮无赖相弯进亭子里,也搭着扶槛对坐下来,歪歪斜斜打扇一笑,“二奶奶好闲情,抱影向晚、对花烹茶,”他“唰”一下收起半面江山风雨图,于掌心敲打,跳眼凝望园中花色,口中却有丝丝怅然若失,“怎么就不肯将这闲情分我一些呢?非要我……。”
“非要你摇手触禁,”楚含丹截了话儿去,与他对笑,眼里不掩蔑色,笑也是寒噤噤的一阵东风,“我不是说过吗,我这一颗心,半点儿不给你,二少爷转眼就将欺我辱我之事忘了,怎么连这话儿也没记起?”
望她言之淡淡、笑之靡靡,分明吃了个暗瘪,宋知书却也不恼,露一颗虎牙打扇起身,悠悠吊高音调,“走了,二奶奶自乐吧……!”倏而,他扭转头来,眼露淫邪,“我今夜还歇在你这里,外头油水吃大了,要嚼嚼你这素菜方可解腻。”
骤然间,那对狐狸眼像有千万条虫爬出来,将楚含丹一口口啃噬得只剩森森白骨,筛糠打抖的心内,想起无数个被他咬尽皮肉的夜。他的獠牙、利爪,叼在她身上每一处,触上她每一片皮肉,都似切肤之痛,更甚的是她身为高傲女子被践踏、摧毁的尊严。
她手藏袖中笼着那枚犀比,拔高音调喊他一声儿,“二少爷,”待他回头,她便如一株带刺的珍珠梅笑起来,“二少爷,娇容来找过你,不去瞧瞧她吗?去瞧瞧吧,好歹也是一段姻缘在里头,如今她不好,你去了也不算辜负她的情。”
她语里夹着幸灾乐祸之意,谁料这一个心里并无半点悲痛,面上却做乍惊乍哀之色,捏着扇尖摇一个圈儿,“嗳?不过是伤了脸,怎么就被二奶奶说成垂危之险一般?我倒真要去瞧瞧她去!”
猝然风急暮蝉、有叶障目,楚含丹还是输他一筹,观他哀容,便真当他心内发急,其中多少情真意切也懒得计较,自己心头倒雀跃起来,自然不是见他“终身抱憾”,不过宛如摔碎他一只墨翠玉宝瓶,他零星半点的不开怀便能似一把野火,撩起她心头一片三尺深的恚怨枯草。
这场言谈,似乎还是宋知书占了上风,背着她丝恨消减的眼,他刻意再将双肩耷拉些许,作出一副愁绪万千的模样跨步出去。若这是一场藏钩,那他愿意将一条人命当做金钩,捏在掌心随她去猜。
这夜,似一张繁织复结的网撒下来,浓云淡雾、月掩其中,半藏半露、半暗半明,似娇容这张脸,一半风华一半残。
蜡炬昏沉,她伏在一方案桌,手边就是那枚圆镜,心内是照不明的寒潭,又黑又冷。那张争相艳吐的两片唇一开一合,似在说些什么,倾耳过去,仿佛听见她在喃喃自语,“快好了,快好了,快好了……”没一会儿,那颦蹙峨眉又展开来,嘴角含笑,好的那半张脸在软臂上缱绻轻蹭,似蹭在情郎宽阔胸膛,“他会来的,他会来的……”
这个“他”自然是指宋知书了,只是话儿不知是告慰漆黑墙角暗藏的鬼蜮还在宽解自己结郁难消的一颗心。
“你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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