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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死亡追忆二（第1页）

虽然杜恩在拥挤的人潮中穿行就像经文里先知分开大海，不过蒙扎还是被挤得够呛，有时压力如海浪汹涌，有时又会被不知哪儿来的人墙往后推，人群聚集之后此起彼伏的呼吸竟使得这清晨也窒闷起来。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人聚集在同一个地方，哪怕在依扎兰最繁华的地方也没见过。

沿分割两块高低城区的长台阶上去，就能俯瞰到下方人山人海的景象。附近建筑和街道中，也只有军用货车穿过的道路不受影响。至于周围那些在圣凯利苏斯宫附近修建的老建筑，都已被不断攒动的人潮占领。模糊不清的面孔充斥了大广场附近每一寸土地，好似这集体行刑是种值得庆祝的节日一样。每个人都想目睹克里兰的行政长官处决罪人，目睹追随宗主教的神甫宣布判决。

这就是所谓的宗教狂热？如果不是自己置身人群最拥挤的中心，这一幕倒委实令她兴趣盎然。从街道转角的地方走过一批近卫军，又押解来一批新的罪人。可以看到在一片混乱的诅咒声和叫嚷声中，不熟练的刽子手们手已经在抖了。此时不仅砍头声一声接着一声地响，绞刑架也在处决参与叛乱的神甫和贵族，绳索哗啦坠下的停顿声伴随着窒息的咽气声，连成一片——由宗主教在克里兰任命的裁判长亲自把它们绞死。一些有重罪的人悬挂在铁钎上，眼睛都被挖掉了，用两个黑漆漆的窟窿注视远方灰蒙蒙的天空，搭配那身白色尸衣，显得格外怪异。

这么多人当中，蒙扎可以辨认出潜藏的神秘学者，——或用这个时代的宗教术语，就是被唤作“渎神者”的僧侣。依靠后世更有效用的知识，她已经遇到了好几个人，她看到这些人灵魂中闪烁着印记令人瞩目的黑暗光环，他们却注意不到她。黑暗的纪元到来以前，僧侣们是饱受压迫的，对真知的探询当然不可能有黑暗时代深刻。人群中混杂着这些散出死亡低语的异常者，就像扎在血肉上的刀锋。

在这时代，人们把僧侣当作神话故事的无稽之谈，和妖精、人鱼等同。

真是新奇的体验。

不远方，滚滚黑烟裹挟着气流劈开灰蒙蒙的天空，漆黑的运货列车好似一条巨蟒，轧轧驶过铁轨，与开往屠宰坑的军车相交会。空气被撕裂，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列车带来的风很大，不过也吹走了窒闷的感觉。蒙扎抬手压住飞舞的丝，看着黑色车厢间苍白的空隙一闪一闪在她眼前晃过，好似迷离的幻影。待到列车驶过之后，人们依旧往来如梭，这些景象让蒙扎满足无比。

她喜欢经历未知。

“接下来先去哪儿，玩尸体的？”于是蒙扎提问，“有什么你充满童年回忆的地方可以分享给我取乐吗？”

“想想她给你的记忆，”杜恩却很不配合地说道，“我们先去你这个身份常待的地方。”

“为什么是我？你才是这个时代的人吧。”蒙扎拿食指指尖往他锁骨中间一戳，戳得他退了一步。“古人说的好，”她把手指放在他没有表情的脸上摇晃，“客人到了主人的家乡，就要主人来招待和安排他的起居。”

杜恩把她的手指掰下去。“虽然术语称作回归之旅，但我们不是来旅行的。”

“哎？你可别告诉我有一堆麻烦的任务要指派给我啊？”

“我还不太确定，可供参考的条件太少，未知的条件太多，我无法做出判断。”

“大事不好，我们没血没泪的恶鬼先生已经不懂怎么装出人的感情了！”

“为什么你要这么活泼，好像刚逃出封闭学校的小学生？”

“我觉得可能是因为太亮了。”蒙扎点头回答。他们从放下护栏的铁轨上穿过，人群也逐渐减少。“不是说在旧世我们可以进行光合作用吗，”她若有所思地说，“我想一定是因为这个。”

“那是在说旧世的植物，蒙扎薇娅。我希望你能尽快汲取这位女士的记忆，不然我会觉得我在和一个学龄前儿童谈话。”

“这得怪当年历史老师没有认真教我。”

杜恩摇摇头：“我希望以后你不要在快死的时候说，‘这都怪我的猎手师父没有认真教我’。”

“我觉得约洛卡还是很负责的，至于他徒弟死太快，只能说有些人是不能随便去爱的。这就是所谓的爱情的代价啊。没办法，——真是没办法！陷入爱情的傻小子都是第一个冲锋陷阵然后第一个送命的。不过那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梅罗夫。”杜恩回答道。

蒙扎往前跳了一步越过他，然后回头打量他的脸：“你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你连那家伙的面都没见过。”

“我对每一件事都记得很清楚，”杜恩照旧不带情绪地回答，带她一路登上阶梯，来到更高一层的街道建筑。“不过，我更想问你为什么忘得这么快。”

“人死不能复生，干嘛要记这种无谓的事情呢？影响休息时间的睡眠质量吗？”蒙扎手搭高台护墙，将上半身从墙边探出去好远，去眺望圣凯利苏斯宫的尖顶，“我从来不怀念往昔之事，——我活在当下。”

“你在谴责我没血没泪的时候，最好先想想自己。”

“我只是知道自己思想和情绪的起源而已。”蒙扎侧过脸来，弯起嘴角，“如果我以后快死了，我会说，‘这得怪玩尸体的家伙没有认真教我，——他总是在喋喋不休地抱怨。’”

“如果你进棺材了，”杜恩扫视了一阵下方人群，“是没人会听你遗言的。”

然后他把眉毛挑了一下。

“你看到什么了？”蒙扎问。

“你能把那个大腹便便的伯爵先生处理掉吗？”杜恩说，“别问为什么我不能。我只能绘制法阵，无法使用任何咒术。”

“这里大腹便便的人太多了，你在说哪个？”

“骑马的那个。”

蒙扎循着目光张望过去，看到一列骑兵军穿过道路。其中一匹黑色战马上骑着一位衣着华贵的中年人，制服不怎么合身，以至于领子卡住了脖子的赘肉，勒得蒙扎都感觉自己呼吸不畅。

“他怎么上马的？用滑轮组和吊车提上去？”

“有专用的台阶。”

“浪费混凝土。”蒙扎评价道，然后她随手拾起一枚石块，架在食指指尖上，闭着一只眼睛将视线对准那人。“啪。”她轻声配上自己喜欢的拟声词。

一大片血花和脑浆猛得炸开，把伯爵先生的头颅开了瓤，石头的碰撞让他直接往马匹下面栽倒过去，坠落在地，扬起好大一片尘土。战马嘶鸣，军官大吼，骑兵军队伍差点乱成一团。蒙扎刚想说她瞄准的眼睛却砸到了脑门上，杜恩一把揽住她的腰往后退去，从高台一侧跳入阴暗的巷道。

“我的屁股摔得好痛，”落地之后，蒙扎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不过你跑的可真快，比我小时候犯了事跑的还快。”

“你杀死了一个刚刚被附身的人，”杜恩侧身走入两栋楼之间的夹缝阴影，又招手让她跟上，“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不过看在伯爵大人的份上，这地方很快就会戒严。”

“在回忆里杀死一个人会怎样？附身者会离开这个回忆？”

“不，他会迷失，灵魂的自由被剥夺，然后他将在这段无休无止重复的记忆里把自己当作另一个人，直到时间尽头。”

“听上去很有魅力。”

“你要试试？”

“至少比死在外面有好，不是吗？作为一个选择题来说，这可是非常有魅力的答案。”

“你看得也太开了。”

“我看得一直都很开，是你对什么事都执着得过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