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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韶开始在学校加班。
罢课事件虽说被学校以雷霆手段压下,但有些东西就像火种,埋在死灰里随时都会复燃。
书记的年龄卡在提干的关头,最不希望这件事在教委的眼皮子底下办馊,但是学生却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据学校了解,他们私下在搞联名信,甚至暗中争取到部分德高望重的老教授的支持。
教学老师与行政老师一向称不上是一条心。前者处处受后者限制,还有非升即走的压力,满腹牢骚。后者也嫌行政岗无人才补贴、也无科研补贴,事多钱少,极为不满。再者,做研究的人没有经费,有经费的人不做研究;想搞科研必须先做官,做官了又没时间搞科研,仍是死局。
中午,学工处的中层带着几位小年轻、提着礼盒去家属楼拜访,吃了一鼻子灰。
灰溜溜地走下楼,一行人看到防盗窗上贴上了一张旧报纸,上面是用毛笔写的三行诘问:
欠的教师工资,何时补?!
私扣的科研补贴,何时填上?!
强卖的实习课程,何时退还?!
简韶拎着礼盒,在朔风里冷眼看着带头的领导懊恼地抹头、跺脚、往绿化带里吐痰。
别人只大致地知晓,部分高校工资困难。不过常年经办各种事项的简韶很清楚,今年整个上半年,学校只会在年前一次工资,年后开学再一次。其他月份的钱需要等到9月,新生一来,收上学费,再拖拖拉拉、选择性地填窟窿。
政府没钱,学校也没钱。钱去哪里了,谁也不知道。
招生处已经制定好扩招计划,把被因就业率常年过低而红牌取缔的英语专业再开起来,这次换成对外汉教的名头,向上申报。
礼盒系着妃红的飘带,在风中微微颤动着。拎着礼盒的学生跟在灰溜溜的领导的后面,向着学校走去。
校门口刻着校名的石碑静静伫立,简韶路过,几乎能看到今年的夏天,拉着笨重行李箱的18岁的孩子们,手握一纸录取通知书,穿过这道门,带着无数关于大城市的绮丽的梦,像她当年一样。可是这个专业本来就不是为了圆梦的。
课程不是为了学生而开设,是为了老师有课时费拿。人其实也不是凭着手脚打拼生存,是靠着一个个泡沫似的美梦活下去的。
﹉﹉
午休的时间,简韶没有睡觉,只是寻了个无人的角落,对着窗外萧条的草木,翻看《吃蜘蛛的人》。
杂草里立着几株瘦骨嶙峋的玉兰,几根撑架护着,根系灌了封冻水。单调的严冬,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景色。等开了春,枝上冒了白玉兰,这里便热闹一阵。转而入秋后,工人们便围着树施基肥、剪交叉枝、涂抹莱恩坪安愈美。四季轮转,年复一年。
这已经是她的第三个冬天。
人心沉浸在景物、浸泡在书籍,才会在强大而不可抵御的外力的碾压下,磨得短暂的心平气和。除了这短暂的方寸之景,她并没有什么能留下。
旧的梦总是与新的梦相连,镜中花,海里月。
通过这本书,她揣测着隋平怀的经历,红小兵、地主狗崽子、思想积极分子、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青、生游击队员……他也有过许多光荣,和封建社会决裂光荣、和祖辈地主阶级决裂光荣、下乡改造世界观光荣、喂猪劈柴光荣……
她并不能分清哪个才是他,就像置身其中的人也无法分辨自己的面容。如今的她也并不明白自己每天都在做什么,哪些是值得的,哪些又是徒劳无益。
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场迷蒙的雾,在她完全认清之前,便已经深陷泥沼之中,难以自拔。
只有无限的虚无盘亘在心头。
人若有过于强烈的爱与恨,那也未必不是一种乐趣。谎言戳破,梦境破灭,人死如灯灭,万念俱成灰。
她多么地理解他,一次又一次。
学生会组织了一场聚餐,聚餐是假,要求学生密切地“关注”身边同学、室友的社交动态是真。简韶并不稀奇,只是专心吃饭,甚至称得上心平气和。 这些天,她并不想待在学校。压抑的氛围蔓延在每个角落里,大量的小道消息混在各类文件里,头昏脑涨。但是她也同样畏惧着回到那个空无一人的洋楼。
隋恕一反常态得多日未归,她隐隐地猜到,大概是出事了。
或许她早就应该多想一层,隋母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回到洋楼疯呢?她癫狂地在家中伤人,最直接有危险的,便是简韶。
简韶坐着翟毅的车回了小楼。
她留了一盏灯,就像往常那样。
﹉
西郊,大娄山。
隋恕的车在盘山公路弛行,电子钟随着车辆的剧烈转动闪烁着摇摆不定的迷光。
这是平城郊区最险峻的一座山,坐落在平城与安岭的交界,满目都是层迭的松树连成的黑影。落落盘踞虽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风。
后视镜里,未化的雪堆积在枯槁的树根边。公路上荒无人烟,一片空旷寂寥。
他的车最终停在了一栋布满铁丝网的灰色小厂楼前。
隋恕坐在车里,水洼泛起暗黑的光。弥视之处,厂楼的窗口极为狭小,如一座废弃的碉堡。
一柄霰弹枪隔着车玻璃,抵住他的太阳穴。
隋恕缓缓熄了火,关闭了车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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