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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的审讯桌换人了。
金属门吱地开了条缝,日光在没有铺砌瓷砖的地面形成一块极为浅弱的三角形光块。
似乎有人来找马再甫,简韶可以确信这些不是安全局的人,因为他们手腕上有极小的蛇形纹身。
先是一个干练的女人进来坐下,又换成一个和蔼的白胡子金佬。他们或温柔,或循循善诱,或不怒自威。简韶却感到自己的神思正慢慢地飘起,逐渐游移在天空之外。
她看到了俯卧在冷湿雾气里的流河,十几英尺厚的冰像铁板一样。五九年的这里也是这样繁华,公共汽车是意大利的菲亚特,门口卖两分钱一本的小人书和小豆冰棍儿。可是一九六六年就完全不同,不分昼夜地飘着尸体。沿岸的陡坡聚着嗡嗡响的虫蝇,有人在打捞,芦苇席子下面了腥臭。
简韶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在河里飘着,抖动的水波抚过身体,像残忍而温柔的触摸,诱惑地呼唤着:来吧,回到母亲的怀抱里吧!人赤条条地从羊水里剥离,也要赤条条地回到水里。
这一刻简韶似乎能理解他们的选择,水是无形的、诱惑的,人从水里来到6地上,当无法在6地生存时,就重新回到了水里。她似乎也明白了为什么小祈那么想回到她的肚子里,那么想被重新孕育一遍。只有水能够让他们重生,回到生命最开始的样子。
简韶觉得,躺在河里其实并不孤单,左边、右边,好多同胞躺在水里,躺在她的身边。太阳那样圆、大、明亮、灼热,高高地悬在头顶,照耀着他们回家的道路。
简韶想,他们走的时候伤心吗?还是像此刻的她一样,宁静、欢饮,带着一点被映照的雀跃,等待最后的那一刻。
他们一定是幸福的,因为幸福和悲伤没什么不同,错的也能理直气壮说成对的。就像羊水和流河这条母亲河可以平等地置换,一天也可以是一年,只要你是相信的,确信的,坚信的,万事万物都可以互相转换。
简韶的心犹如清水洗涤过的明镜,有着自本心的平静与祥和。审讯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不知疲倦地追问着Qo113的信息。她坐在测谎仪上,面不改色地说Qo113是她弟弟,对方当然不信。她笑着说对,其实是她的小狗,被她生出来没有几天就变成泡沫没了。
马再甫听着录音快气笑了,心想谁还没有看过海的女儿呢。
因为在这一点上迟迟未有突破口,对方换了个思路,开始问大港爆炸案。
在简韶说出“孙章清学姐是Qo113”这样的胡话,而测谎仪还安然无恙时,马再甫直接摘下了耳机:“不必审了。”
这是他从业以来最大的耻辱,他知道自己不该沉浸在愤怒与不可置信的情绪里,可人的感情往往不受自己控制。
他重重锤向桌子,在下属惊恐的神色里气急败坏地踹了墙两脚。他居然输给了一个从未受过训练的学生,真是奇耻大辱。
简韶却不安分了起来,要求喝水,没等他们问几句,又要求吃点东西。
什么是真的呢?什么是假的呢?如果真的是对的,流河里为何飘着如此多的冤魂?如果假的是对的,那么她此刻所说的又有什么不妥当?
于是铁桌前空了。他们都走了,留下她坐在漆黑的阴影里。 这或许是一种心理战术,就像小时候上幼儿园,不听话的孩子会被关进故意不开灯的厕所间。从未见过如此架势的孩子,惊恐地放声大哭,求饶妥协。此后的人生也像极了这样的厕所间,读书、求职、工作,身体、思想、灵魂,每一步都像驯兽,要求主动把链子的另一端交上去以示忠诚。握着绳子的有时候是某些具体的人,有时候是一整个庞大的机器。
一个人要么麻木地求饶妥协,要么独自被黑暗侵蚀。
简韶静静地坐在凳子上,吃完冷冰冰的面包块。
法律规定,传唤、拘传持续时间不得过十二小时。案情特别重大复杂,需要采取拘留、逮捕措施的,传唤、拘传持续的时间不得过二十四小时。
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而她现在需要做的,只有等待。
﹉
天上没有成片的乌云,光线却如蚕丝套在织布机上,两端被无形的手牢牢拉扯着,绷得极紧。
八角双柱石亭旁的龙抓槐和白蜡耸着枝子,没什么精神。等待的讯息充斥在每一缕肃杀的寒气里。庄纬喝了一口热茶,拉上了窗帘。
接到那个匿名电话后,他第一时间找人去核实。但广播台犹如一只铁桶,什么都打听不出来。他直接给隋恕去了电话。
“要不要找路参谋帮忙……”庄纬此话一出,便知失言。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写字的声音,庄纬听到隋恕道:“他们既尚未找我们,就只能等。”
心急如焚地等待九个小时后,庄纬收到一封信。
他立马给隋恕打电话:“他们要求放人放船。”
隋恕笑一声:“告诉他们,绝无可能。”
庄纬拧起眉头,“简小姐那边……”
“他们还会再来的。”
庄纬耸耸肩:“好吧。”
第十一个小时,一个盘着低髻、身着浅蓝色套装地女人坐到了他面前。俞霞的双手交迭着,搭在白色刺绣手包上,胸口别着一枚象征着永恒与生存的杰德柱胸针。
庄纬瞥了她一眼,打开信号干扰器。
“想要人,让他明晚8点亲自去这里。”
名片上是一个地址,位于大港海滨一个废弃浴场。庄纬有点印象,这是上世纪日本人留下的豪华度假所。
庄纬扶了扶耳机,按照隋恕的要求将名片推回去:“传唤、拘传持续时间不得过十二小时。在现不应当拘留的时候,必须立即释放,给释放证明。”
庄纬把名片推回去,盯着俞霞身上那枚胸针,“既然要放人,何必让隋恕过去?”
“我只是告知。”俞霞的态度也很强硬。
庄纬耸耸肩,摊开手,“Io39;m sorry.我将代为拒绝。我们会走程序,起诉这次不正当的拘留。”
俞霞摸了摸自己的耳钉,那上面有一个微型耳机。她只得按照指示继续说,“我们还是希望能和隋先生谈一次,请不必担心简小姐的安全。”
此时,庄纬也看到一个关键点,那就是他们并没能从简韶身上拿到关键性证据,不然等待他们的绝不是一场谈判。这场推拉里,最先等不急的人会第一个暴露底牌。
庄纬按照隋恕的意思敲定了会面时间:“我会代替隋恕去。”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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