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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岩山近三十年的人生,遗憾的事不少,后悔的事不多。而十三岁那年生的事,大约算得上后悔事之最。彼时年少,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人间疾苦。空有一颗善心,却如空中楼阁般立不到地上。于是自以为的援助之手,在还未分清究竟是为了助人还是为了自我感动时,就已经伸出去了。
这个标准对于少年来说可能过于苛求,但他是业师,从小就看过无数人的无数因果。人世悲喜与无常,他的认知比同龄人要深得多。而他的自我评价也向来客观,那就是他比身边的同龄人牛逼。
那时的周岩山已有路见不平就踩平的资本,于是对于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感容易失了分寸。况且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既管不住嘴也管不住手。
那个孩子名叫余北泉,是个转校生。周岩上第一眼见他就眉头一跳,因为他的因果线已呈绞杀之势,最多两三个月,他会死在那条线上。
花了点时间了解事情原委后,周岩山将此事告诉了不因。当时的不因还不叫不因,叫聂明心。比周岩山大两岁,同样的一腔热诚,也同样地爱踩不平事。两人在因果境中历练时说起这件事,都认为不能放着人命不管。
余北泉是私生子,跟着母亲生活,住豪宅坐豪车,进出有司机有保姆。除了爱,他什么都有。母亲忙着跟其他莺莺燕燕斗法,父亲忙着在事业和诸多女人之间周旋。余北泉只在母亲扞卫利益的时候,能感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他有次误食了致敏的食物,差点死掉,被保姆及时送医救回来了。那段时间,他难得享受到父母的关注和关怀。像从未见过光明的人就不会渴望光明一样,他见了,于是再戒不掉。
此后,余北泉总是在生病和受伤,妄图多感受几次父母的爱。然而次数多了总会麻木,他父母渐渐习惯了他时不时被送去医院急救,不再担心甚至不再出现。为了挽回父母的关注,余北泉的自残行为跟着升级。
到转学进入周岩山所在的班级时,他已经有过自杀经历,只是一样被救回来了。生命像被一根线悬着,随时有断掉的可能。
余北泉并不是生病,他的自伤行为是有明确目的的,所以周岩山和聂明心觉得他俩能救。当然,他俩还不至于认为他们能解决人家庭问题,他们决定给余北泉另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能让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快产生兴趣的,除了游戏就是女生了。余北泉有钱,什么游戏都玩过了,所以得让他喜欢上谁。
那时的周岩山对感情的杀伤力一无所知,只知道这是个能很快就能让人投入其中忘乎所以的东西。而那时的聂明心自诩风流,认识的美女能从家门口排到校门口。
周岩山却对那些虚有其表的美女很不满意,他觉得要解开余北泉的心结,至少得是个有点深度和内涵的女孩儿。业师最好,能随时根据他因果线的转变调整策略。哪怕最后分手也能拿捏好分寸,不至于再伤余北泉一次。
似乎什么都算到了,却都只算在表面。
那女孩是聂家人,毕竟聂明心一直自称没有不认识的美女,哪怕是业师。
后来的事就不难猜了。有点狗血,又有点无奈——女孩名叫聂筱然,和聂明心同龄,喜欢的人是聂明心。但她从未有过任何示好的行为,却也从未终止这场暗恋。因果线从来都得有具体行为才能成线,只有想法,是不会产生因果线的。
所以聂明心不知道,周岩山也不知道,就这样将答应此事的聂筱然带进了余北泉的世界。而聂筱然会答应这件事,起初也确实是一番好意,毕竟事关人命。
当然,聂筱然卖艺不卖色。那段时间,他们做了很多荒唐可笑的事,闹哄哄几个月,余北泉终于被懂他心事的温柔姐姐般的筱然吸引,重新建立了精神支柱,也结束了自伤自残的行为。而聂筱然在和余北泉的相处中,多少也被他的脆弱和依赖影响了,自己的重要性在余北泉这里得到充分肯定。
余北泉脖子上呈绞杀之势的因果线慢慢解除了。周岩山和聂明心志得意满,觉得自己完成了好大一件功德。
一年后,余北泉和聂筱然都死了。
关池笔尖一顿,听了这么久次掀起眼皮看了周岩山一眼。
“没想到?”周岩山一手撑着下巴,在夜色下侧目含笑看着关池,说:“当时的我也没想到。”
“余北泉被聂筱然杀了,聂筱然被事务司下达了即时清算。我看着她死的,魂飞魄散。她还冲我们笑了一下,然后就,啪。”周岩山撑着下巴的手伸开五指,做出个散的手势,然后收拢继续撑下巴,“你知道吗,精神力被彻底击溃的时候,是有声音的。很微弱,像踩死一只甲壳虫。”
“为什么?”关池见他越说越远,忍不住开口问道。
“聂筱然的母亲在妇产科工作,父亲开了间小公司。那一年他父亲公司倒闭并欠下巨额外债,她母亲为还债开始了不法交易,违规给人开出生证明,以及偷盗新生儿。”周岩山依旧勾着嘴角笑着,笑中一抹苦涩,“后来的事,你应该猜得到了。”
关池没吭声,低头继续写卷子。
“余北泉对聂筱然言听计从,她怎么说他怎么做。以至于聂筱然给他编织出的因果线,表面看根本看不出异常,实际上却已经担了她母亲很多恶果。我和余北泉同班,我没现这件事。聂明心与聂筱然同族,他也没现这件事。直到余北泉的脖子上再度出现死线。”
关池停下笔,将写完的卷子折好放回书包,缓声接道:“已经来不及了。”
“被改掉的因果线太多,要查清每一桩的原委,找出每一条原本应该对应的恶果。余北泉有九条命都来不及。”周岩山仰头,从头顶横生的繁茂枝叶中看夜空,“我能决定的,只有要不要告诉事务司。”
“有人说你做错了吗?”关池看向他。
周岩山沉默片刻,摇头。
“我猜,你对事务司报告时隐去了你和聂明心前期做的事吧?”关池说道。
周岩山依旧沉默,没吭声。
“虽然瞒不住,但从因果线中能读出来的,最多只有余北泉与聂筱然是因你和聂明心相识的。而他俩初见的原因和后来聂筱然私改因果线没有关系,聂筱然并不是一开始就打算利用余北泉。而你俩在后半段事件中,没有任何实质性行为,所以因果线中不会记录你俩的作用……这事儿,挺微妙的。”关池自言自语地说道,屈起手指轻敲桌面,“要做拆因,但不管怎么拆,你和聂明心都不会是主因,最多算起因。可能连起因都算不上,毕竟若要溯源,应该追溯到余北泉和聂筱然父母。”
周岩山看着关池,犹豫地问道:“你认为,我和聂明心没有责任。”
听见这话,关池难得笑出声,“呵,你挺逗的。”
周岩山讪讪移开目光,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将这些告诉关池。明知这孩子向来冷心冷情,半点良心没有,还指望他安慰他么?
刚才在杜方鸣的因果境里,他看到吕雁在查看杜方鸣的因果线。那焦急的神态与动作,和当年的聂筱然一模一样。不顾一切地,像扑火的飞蛾,明知索命的刀已架在脖颈,依旧没有一丝迟疑。
当年他们三人荒唐胡闹时有多开心,聂筱然临死前那一笑就有多刻骨。十五年过去了,他始终忘不掉。
“吕雁和聂筱然的情况不一样,”关池说道,“不会给你造成那么大心理负担。你说得对,杀人者人恒杀之。即时清算,很好。当年如果我也……”
关池没答,只瞥他一眼挥挥手表示告辞。走出几步又停下来,他站在路灯照亮的一方空间,侧身回头看向周岩山,缓缓说道:
“你和聂明心让余北泉多活了一阵。聂筱然就算没有余北泉也会找别人。你们错在做了徒劳的事。责任不能说没有,毕竟你们本有机会让一切都不生,而且可能只有你们有这个机会。但对当年的你和聂明心来说,纲了。现在强大的你回头去苛责当时年少的你,是在欺负人。”
那夜,周岩山在楼下坐了很久。
他反复咀嚼着关池的这番话,一字一句地复述了许多遍。像能安抚内心的经文,多诵念几遍,那些沉重与悔恨就能多消减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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