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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是人非事事休
问诊的医生走了,只留下中年女人守在床边。
陆离已经知道她就是小鹿的母亲。单亲家庭的女主人往往都很坚强镇定,却也无可避免地更加辛劳与沧桑。陆离觉得她有点眼熟,不知是否真的在哪儿见过,抑或只是大脑中还残留着小鹿的留恋。
苏醒后的二十四个小时里,陆离一句话都没说,好像蜕变成了一株植物。其实他正在整理那些随同他的灵魂一起搬进新身体里的旧记忆。
病房成了面壁冥想的禅窟,而他就像一个抄写经书的虔诚僧侣,将过去不甚珍惜、甚至刻意遗忘的那些记忆一件件翻出来,修修补补,然后仔细封藏。
等到一切全都打理停当,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新母亲正低垂着浮肿的眼睑,坐在窗边削着苹果,午后的日光在她的侧脸上刷了一层柔和的暖色。不一会儿,她的膝盖上就堆起了一长串果皮。
这让陆离回想起,当年自己也是这样坐在母亲的病床前,断断续续地削着一个苹果。
病床上的母亲细声细气地说:不要急,慢慢来。食指贴着刀背,拇指平压着往前推……小东西啊,这些事儿你可都得自己学会了。要是妈妈以后走了,就没人再这样照顾你了。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五年,母亲的音容笑貌逐渐模糊。可陆离依旧清楚地记得,那颗土豆似的苹果还是到了母亲手里,推出了长长的一条苹果皮。只可惜最后还是断了,断了就再也接不上了。
当过去与现实重叠,陆离鼻子开始发酸。
“……妈。”他嗫嚅。
窗边的女人立刻抬起头来,期待却又有些不安,静静地等着他说出第一句话。
或许是感应到了这份期待的分量,陆离反而陷入了沉默。
又过了一小会儿,他才开口道:“我想吃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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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个小时后,经过了惊诧、沮丧和沉思,陆离最终选择接受事实。
但他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收拾心情、整理思绪——这天下午三点来钟,从院方处得到消息的警察登门来做事故调查。此后不断有人怀着各种目的找上门来,也带来了外界的消息。
肇事半挂车上的正副司机均在车祸中丧生,剧组的商务车则酿成了两死一伤的悲剧。
著名青年男演员陆离,事发时正在后排休息,因为未系安全带,车祸中遭遇反复严重冲撞,又被大量矿石掩埋,导致大脑创伤、机械性窒息,抢救无效死亡。
由于小鹿是剧组出面为陆离聘请的生活助理,制片主任也代表剧组来探望过他一次。言谈中提到了政府针对矿山的整顿和取缔,影城道路的修缮和安全培训——其实都是在暗示,责任并不出在剧组这方面。
保险公司的人也来过,医药费误工赔偿这些事都不需要陆离本人去操心。而他真正担心的事,却又恰恰是他此刻最无能为力的。
四年之前他没日没夜地接戏,终于还清了家里所有的欠款。此后几年存下的积蓄,还有摆放在公寓里的生活杂物,如今都变成了所谓的“遗产遗物”。
陆离未婚未育,所有东西唯一的继承者只能是他那个无能的父亲。目前,男人正因税务问题在国外监狱服刑,最快还需要三年才能刑满释放。
不过凡事总有其两面性——至少那个男人不再是他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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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院观察的日子无事可做,在陆离反复要求下,他终于得到了一台能上网的手机。在搜索网站键入自己的名字,更多消息立刻如同海啸一般,席卷而来。
原来,车祸现场已经成为了粉丝最后的朝圣地。白天是满地鲜花;夜里则是漫天烛火。在摄影镜头前,每一张脸上的沉痛都是那么真实。在哭红了眼的粉丝中间,偶尔还有一些戴着口罩与墨镜的身影,神色黯然。
陆离又随手翻阅了几则娱乐新闻,不少媒体做了回顾他的专题,大多将他描绘成“背负家庭重担、身世不幸、性格顽强”的悲情人物。也有个别八卦写手对他的情史以及与经纪公司的关系津津乐道。不少艺人也接受了采访,据说还有几位女星以泪洗面。
他挑了几段视频播放,看来看去还是没有半点真实感,像是透过监视器看着一场戏,只等导演喊声“cut!”一切恢复如常。
但他很快就注意到了,并没有媒体采访到沈星择。
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光说那些摆在明面儿上的事:他和沈星择大学四年同校同系同寝室,是圈里人尽皆知的铁瓷。超级富二代出身的沈星择,如今甚至是他所在经纪公司聚光的幕后老板。更不用说车祸发生时,沈星择就在剧组里。
陆离想了想,又打开微博。
沈星择没有个人微博,但他的星择工作室却是千万粉丝的蓝v大号。点进去一看,最近一条果然是有关于这次车祸的声明。大致说得是陆离不幸罹难,身为同学与好友的沈星择十分悲痛,不方便接受采访。
声明下面留有十多万条评论与转发,大部分都在表达安慰与痛惜。有些粉丝还上传了沈星择与陆离的许多同框照片作为怀念。
陆离无事可做,便将带图的留言一条条点开查看。除了一些剧照和出席活动的照片,里面居然还夹杂着几张他们大学时期同台演出、同学聚会的图片。
其中不少照片后面还跟着同一句话——“十年星途,不离不弃。”
十年,其实何止十年。在过去的十二年里,他的记忆里仿佛藏着一根针,那锋利的针头时不时地刺进他的皮肉里,将他和沈星择两个人紧紧地缝在了一起。
也曾经头脑发热,陷入过懵懂的校园恋情;却又经历过猝死般的分手和势如水火;但最终还是割不断彼此的纠缠,像最亲密的敌人和最阴险的爱人。
陆离不止一次地想要逃出沈星择的五指山,又被一次次地抓住;可如今真正摆脱,他却又觉得惆怅起来了。
住院的第四天,守在医院附近打探消息的娱记们完全散去,陆离也被允许下床小范围地自由活动。
他与这具新的身体尚且处在磨合期,举手投足间到处都是不适应的地方。最大的困扰还是肥胖,身体仿佛有过去的两倍那么沉重,偶尔有些大幅度动作,浑身肥肉抖动起来,活像是裹了一件湿了水的厚棉袄。
这层住院楼的最东边是个休闲水吧,每晚查房前陆离都会在这里小坐片刻。窗外斜对面是医院的急救中心,常有救护车鸣笛,一担架一担架地送来伤病患。
急诊楼的下方还有空间,贴着地基开出一排倾斜的小气窗。陆离发现那是一条通往医技楼地下室的走廊。医技楼的地下室是太平间,每天晚上,这条地下走廊里的灯光自动亮起的时候,就意味着有一个生命刚刚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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