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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看王修又跪下了。乌泱泱跪那么多人,大概王修不好独自站着,摄政王只好道:“都起来吧。”
曾芝龙漂亮的眼睛仿佛湖面映着蜡烛一片火海,盈盈而动。摄政王太高,他得抬着眼睛往上看他。十二卫,京营,山东兵,权倾天下为所欲为的王者——滔天的欲`望和野心足够点燃一个人的血脉,曾芝龙笑起来。
“精彩,真精彩。”
第90章
摄政王恨自己的父亲。这种恨意摄政王自己可能都不知道。曾芝龙默默地看着摄政王把宫内搜出来的吸食乌香甚至只是普通烟叶的烟筒全部砸烂。曾芝龙看到一个扁扁的烟筒上的铭文,“延昌”,景庙的年号。中原的贵人会起名字,鸦片叫“乌香”,既然带个香字,摄政王就要把乌香扔进最污秽之地。
其他人看不出来,或者不敢往那里想。曾芝龙只是垂首站着,曾森站在他身边,仰脸看父亲。
这孩子现在除了一对眼睛,跟曾芝龙不大像。曾芝龙是个标致的尖脸,曾森脸蛋圆嘟嘟,奶肉都没退掉。曾芝龙偶尔好奇自己小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么粉圆圆的,居然看着挺可爱。父子这回事儿。曾芝龙对曾森,笑一下。
李奉恕回鲁王府,一晚上没睡,坐在书房发呆。王修端着上次小鹿大夫留下的药粉轻轻推开门,看见烛火下坐着的摄政王。王修温声嗔道:“你看你的脸。”
李奉恕脸上被太后指甲刮了几条血道子,王修用干净帕子沾凉开水给他擦脸,李奉恕就是不吭声。李奉恕不吭声,王修也没说话。烛火温柔地映着王修修长的手指,泛出皮肤的光泽。王修拧开药粉瓶的塞子,一股清凉的香气幽幽散开。
王修去问了鹿太医,鹿太医脸色苍白,嘴唇抖着,叮嘱殿下这两天别见风,清理过伤口也别再沾水。王修道谢,鹿太医却拉住王修:“王都事,乌香……”
王修摇摇头,无奈地笑笑。鹿太医自然知道王都事绝对不干忤逆摄政王的事情,所有的乌香,想也别想。
鹿太医不知道,王修也不会解释,李奉恕对于乌香滔天的恨意和恐惧。在山东时李奉恕从来不说京城的事,高大沉默的少年人只给自己亲娘烧纸。返京之后,朝野戴孝不能唱戏,王修买了几本有关骄横跋扈欺男霸女的“潞王”被各位青天大老爷铡死的戏词,王修看得想笑。所有戏倒是都说,潞王少年时被“先帝”教子,打得惨。戏词写得煽动,描述先帝教育严厉,罚跪,上脚踹,抡棒子。写戏的人写得活灵活现,也许有认识的人在宫里当差,“先帝”脾气上来拳打脚踢写得栩栩如生,简直音容宛在。也有说天家龙子这么挨打是不是过了的。
“潞王”的遭遇让人觉得夸大,真正的“鲁王”倒是真都挨过。
成庙以前有没有挨过景庙的打,王修没敢问。
“他让人把烟筒乌香都封起来,没动。”李奉恕总算冒出一句。“他”是指成庙,李奉恕死了的大哥李奉恪。王修表情温和地看李奉恕,李奉恕嘟囔:“他留着就是等着让我砸呢。他自己不敢。不是东西。”
王修不管那么多,搂住李奉恕的脖子:“干得好。”
李奉恕沉默半天:“宗政也是他留给我的。”
“嗯。”
李奉恕在山东和谁都不结交,宗政鸢单骑上门,扛了自己酿的梨花白来拼酒,结果被李奉恕喝得抱着门庭立柱嚎啕大哭说想自己奶奶。
王修笑笑,摸摸李奉恕的头发,拉拉他的耳朵,心里默默念:摸摸毛,吓不着。老李现在这状态是有点后怕了,毁坏先人遗物,不敬神,不知道要被怎么参。
廊下传来宗政鸢的声音,大说大笑的无法无天,大概是出城找周烈打架回来晚了。一听他的笑声,王修心里踏实。
“大不了就回山东,大门一关,谁都不理。”王修抱着李奉恕摇晃,“你种葱,我去卖。”
摄政王夜里在紫禁城大发雷霆第二天天还没亮就传开了。鲁王殿下把炼丹炉踹倒,砸烂烟筒,销毁乌香,乱棍打走念经的和尚道士,全都是壮举。吃烟这阵风,这几年很快从东南刮进京城。广州富,杭州浪,苏州狂,哪里比得上京城吃皇粮。顶级的贵人们觉得“乌香”新奇,不吃烟也要置办一套烟筒,以备攀比时使用。乌香比黄金贵,但值得。一口就能让人腾云驾雾,羽化登仙。穷一点的吃不起乌香,也有旱烟叶子,抽一口,吞云吐雾,虚拟地成一回仙。有些大医家说烟草祛湿壮阳御寒,是神药,百利无一害。不管如何,从上到下,从贵到贫,所有人都无法理解摄政王到底为什么发火。
后来不知道什么人扎在人堆里恍然大悟:“哦,烟,燕,吃烟可不就是吃燕?皇帝陛下是燕王一脉,可不要避讳?”
人们总算找了个可信的理由,一哄而散。
王修轻轻叹气。他吩咐马车:“走吧。”
车夫轻声道:“先生莫生气,无知小民,惯会乱编排。”
王修坐在马车里,捻着手上套着的皮手套。这手套原是老李的,王修戴着,当作某种上战场的披挂。他缓缓道:“我生什么气,吃烟,吃燕,现成帮老李找了个理由么。”
王修坐在马车里晃悠,脑子里全是李奉恕站在钦安殿前,真武大帝之下的样子。子不语怪力乱神,孔老夫子只说不愿意谈论,也没认定就没有。王修多多少少有点信则有,他有点相信冥冥之中的因缘际会。
李奉恕,终究会成为他该成为的。
马车摇晃许久,车夫道:“先生,到了。”
王修被车夫搀着下马车,一抬头正是李奉恕名下一个院子。不大,两进,不知道拿来做什么就一直搁着。门脸儿低眉顺眼,老老实实趴在胡同里,谁都不知道这是摄政王的别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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