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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长安比想象中冷,凛冽的风刀子一样刮在人脸上,冷得疼。我穿着厚厚的大氅尚且感到不适,真不知这些大冷天围在刑场边看热闹的百姓有什么样的毅力。
阿乔小跑到我身边,把一个暖炉塞进我手里捂着,又替我理了理大氅,竖起领子护住脸。我低声道了谢,继续目不转睛盯着行刑台。
这是今冬最后一场处斩了。
被押着跪在那上面的,是我的阿翁、阿母和阿兄。坐在高台上监斩的,是我的前未婚夫,林殷琰。
奇妙而可笑的组合,我最爱的男人,却要亲自下令处死我至亲的家人。
我从前熟悉的侍女、侍卫之流的下人,以及一些牵扯进此次谋反的淮阳官员,已经在此前6续被斩,无头尸身连席子都没裹就丢上了城外乱葬岗。我的阿翁、阿母和阿兄,也不会得到比他们更高的待遇。
我空茫的目光从低着头的亲人身上移开,落到了林殷琰身上,他若有所觉,停下了和下属的谈话,转头看向了我。目光碰在一起的时候,我看到他眼里浮起担忧,冲我微微摇了摇头,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要我回府,别在这里给自己找罪受。
可是我想看亲人最后一面,哪怕他们因为怕见我流泪而一眼都不看我。
我在林殷琰如有温度的目光下痛苦地皱起眉。他侧头对着下属说了句什么,片刻后,那人从边上绕了过来,在我近前行了礼说:「御史请王主回府休息,王主大病未愈,不好受凉。」
我低低一笑,哑声道:「他知道我为什么病吗?我这病药石难医,受不受凉的又有什么区别。你去回话,就说若御史愿取消这场处刑,我便听他一回。」
那人带着纠结的神色回到了林殷琰身边,林殷琰听完他的回话后,眉头拢起,像是看着我叹了口气,我看到他嘴唇微微动了动,是在说「胡闹」。我冷笑,回了他一句「我恨你」。
他的目光几乎顷刻闪了一下,嘴唇颤抖似的动了动,最终避开了我的眼神。
时辰已经到了。林殷琰对着下属点了点头,那人便喊了声:「行刑!」
而林殷琰再也没有看我一眼,自始至终冷静地看着我亲人身分离。
血液喷溅,惊声四起。
我闭上了眼不敢再看,努力压住眼眶里的热意,可嘴边还是尝到了又苦又咸的味道。阿乔在我身边担忧地叫了一声「王主」,我睁开眼,便看到不慎从刽子手手中掉下来的我阿母的脑袋滚到刑场边上,立时惊惶地后退了两步。
——她是闭着眼的。
阿母,为什么你不再看看阿宁呢?阿宁不会哭的啊,阿宁不想让你们担心的。
我魔怔了一样死死地盯着阿母,直到她被人随意地拾起,而阿乔在我身后小声叫了一句:「御史。」
不知何时身后那群看热闹的百姓已经散去,而林殷琰已经走到了我面前。我浑身被大氅裹得臃肿仍觉寒意渗骨,而他只穿棉袍却神色从容,行走间仍如清风明月。
他走到我面前对着阿乔劈头盖脸地训斥道:「怎么把你家主子带出来了?陛下不是说过叫王主在府里安心养病吗?」
我皱起了眉。
阿乔是皇帝怜悯我孤弱特意指派来服侍我起居的侍女,这不是个好差事,我初到长安时更是脾气阴晴不定,可她一直诚惶诚恐,伺候得很周到。我心知她是皇帝的眼线,却没生出多少抵触,因她与我已死的那名也叫阿乔的侍女极像。此时听林殷琰这么斥责她,又情知他是借着训阿乔责怪我,便有些怒意。
阿乔紧张地回答:「秉御史,奴劝过王主......」
我打断她的话,冷冷说:「是我自己要来,御史若对我不满直说就好,不必寻她的不是。」
林殷琰顿了顿,神情温和下来:「我只是担心你。你看你脸色这样差,还要强撑着来这种不干净的地方——」
他抬手抚上我脸颊,我猛地被他指尖的温热烫了一下,仓惶后退一步,低声说:「御史自重。我有自知之明,无需御史操心,若御史如事,我就先走了。」
林殷琰手一顿,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目光暗了下去,却没回我,而是对阿乔吩咐:「带你家主子回府歇息,若是陛下怪罪下来时你再说你劝不住王主,仔细你的皮肉。」
阿乔颤抖着应:「喏。」
「说了不怪她——阿乔,让车夫把马车拉过来,我们回府。」
我听着阿乔逐渐走远去了马车那边,才轻声对林殷琰说:「御史何必做出一副关心我的样子呢,左右婚约已毁,你不必再违心地对我好。」
林殷琰靠近我一步,捧起我的手,目光灼灼:「阿宁,我说过那次是我情绪失控,婚约不曾毁,我已让人重制了一份婚书。是我害你至此,我会补偿你,也会履行对淮阳王的承诺,照顾你余生。」
那双潋滟桃花眼里盛满了我熟悉的情意,浓烈而真实,恍如曾经他每次从九江郡特意去淮阳看我时那样缱绻的爱恋。
过去,我是真的相信,他会给我余生安稳幸福的。
我把手抽了回来,缩回大氅里,同时用力咬了下舌尖,在身心同步的痛楚中开了口:「那纸婚书,你撕的,我烧的。淮阳军溃败后,你亲口同我说要恩断义绝,说你从前只是与我逢场作戏。如今摆出这样一副深情面孔,是要恶心我吗?」
林殷琰闻言眼睫颤了颤,神情复杂起来,半晌才说:「我同你道过歉,我说我不该说那些话,也不该撕毁婚书。是我一时冲动,也是我自欺欺人,以为我对你所有的动情都是假装,其实早在及笄礼上,我就对你——」
我受不了地再退一步,声音沙哑地打断他:「林殷琰。」
他住了口,静静地看我。我低下头不敢让他看到我脸上蜿蜒流下的泪水,声音却还是带上了哭腔。我说:「放过我吧,求求你了。你如果真的对我有情,为什么会亲自率军围剿淮阳军,为什么会把我押上战场威胁阿翁阿兄,为什么会亲自下令处死他们——你不爱我,你爱的是权,我从来可有可无啊。」
脚步声和车轮声渐近,是阿乔带着马车来了。我头也不抬地把暖炉塞回给她,飞快抬手擦了擦眼泪,才抬起头,转身就要走。
他在我身后叫我:「阿宁,我再怎么追名逐利,你也是我最爱的女人。」
我头晕眩片刻,听到阿乔轻轻惊呼一声扶住了我。
其实我身子的确差得很,从淮阳北上长安这一路吃够了苦头,到长安后又因为水土不服、风寒入体和情绪过激,一度病得起不来床。
可那时候,林殷琰也没有来看过我,我只是听说他受封御史大夫,领御史台监察百官,又加封镇国大将军,是本朝第一个年纪轻轻而身兼文武重职的官员。他是门庭若市,大出风头,而我是被特赦的叛臣之后,怎么看也不该有牵扯,同我保持距离是对的。
今日他却这样反常,实在叫我看不懂他了。
……而且,今日是自淮阳事变后,他第一次像从前那样亲昵地叫我「阿宁」,还这样剖白自己的心意。
我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不牢御史挂心。陛下既赐我淮景封号,我就还是王主,日后御史还是叫我王主的好。御史前途无量,淮景不敢挡御史的道,爱不爱的,不必谈了。」
林殷琰叹了口气:「阿宁,你不用同我这样生分。我说了,我们之间仍有婚约的。」
我笑了笑:「昔日主婚的人都死了,这婚约还有没有用还两说呢。况且我听闻陛下有意将康阳公主许配给御史,淮景是不敢同公主争辉的——御史留步,不必再送。」
我上了马车,不再同他纠缠。因为我悲哀地现,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是对他怀有留念,他反复提起婚约仍然作数,让我枯井一样的心泛起了一点点涟漪。我怎么会这样不堪,这样可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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