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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演出之后方靖专门查了这几齣话剧的评价,大多数剧评家给出的评论都是中规中矩,并没有因为这涉及同性恋题材而另眼相加。但很偶然的,他倒在社会新闻一版上看到和这个剧团相关的报导,说的是相关社会学家建议在观众入场前检查身份证件,以免未成年观众误入后「造成不必要的性心理扭曲」。结果引来同性恋组织社会活动家的抗议,开始没完没了的打笔仗。头几篇方靖还认真看了,但后来发现这其中委实牵扯太多,这才没有再多关注下去。
他承认这几齣戏对他理解角色理解契诃夫的风格都大有帮助,他也的的确确为这表演所震撼,儘管这几个晚上,他并不愉快。
方靖一直想找个机会和言采道谢,可是一连几天言采都没出现,听人议论,好像是说家裡出了事情,暂时脱不开身。直到有一天下午方靖去剧场对面的咖啡店带咖啡,才又一次见到言采。
两三点钟,正是咖啡店裡生意最冷清的时候,连兼职的小哥都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站在一边呆滞地看著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方靖点好咖啡,帮自己要了一杯巧克力,等待的同时也不免无聊地打量这个已经很熟悉的店面,却意外地在角落裡看到正在打电话的言采。
言采刚好放下电话,察觉到有人看他,偏过眼来。眼看言采展露笑容,方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没想到在这裡碰到你。谢谢你的票,我一直想当面道谢。」
言采推了推搁在桌子一角的烟盒:「出来买烟,乾脆再喝杯茶。如何,好看吗?」
「很精彩。我从来没想过契诃夫的戏能这麽演,歎为观止,也受益良多。」
言采闻言,目光深了一点,笑容也在同时深了,顺手点了根烟,以目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像在用一面特殊的镜子在审视人物。契诃夫笔下的女性角色都很抢眼,把她们统统替换成男人之后,原本的世界就好像被劈开了,所有柔软的情绪都消失了,变得很坚硬,明明说著他的台词,却又完全不是他,这种感觉,非常奇特。」
言采就像听见什麽非常有趣的事情:「那我真不知道了,我都还没来得及去看。不过给你票的初衷是让你去看表演的。」
「表演也很出色,每个演员都演得很好……」方靖觉得这样的回答难免敷衍之嫌,思索一阵,缓慢而谨慎地说,「不知道是不是恰逢其境,非常真实。」
「他们裡面不全是同性恋,你看到的舞台上和同性舌吻深拥的那些人裡面,有几个换女友比翻书还快些。他们也没觉得顾虑难堪。」
「唉……我没太留心这个。」方靖听不出言采这句话什麽意思,蓦地有点没来由的心慌。
言采侧过脸,眼光不知道落在何处一瞬,又忽然笑了,一笑眼角的纹路变深,却奇异地没有带来任何衰老感,倒更似无言中发出一个邀请一般。方靖暗暗为这个念头吃惊,赶快收拾好注意力,听言采说:「要是留心到反而坏了。我听说你是表演专业出身的,那更应该知道不该为角色的任何身份和情绪帮助手脚的道理了。」
「先生,您的咖啡好了。」
侍者的声音从吧台方向传来,方靖猛然意识到不该在此地久留,匆匆站起来,又匆匆告别:「知道和能做到之间的差距还是太大了,谢谢你指点,我回去会再好好想一想。」
言采还是笑容不改,这时他电话响了,方靖不便打搅,悄悄离开,正好听到一句「你只嫌背摔得不够狠。车和房门的钥匙我都扔了,你就老实待在家裡」。这口气实在和之前的交谈判若两人,弄得方靖在取咖啡的时候没忍住,瞥了两眼——语气是很严厉,但他半垂著头,只能看见眉心一点拧起,若是单单看掐烟的姿势,简直像在赌气了。
端著咖啡回去,排练厅裡一派閒散气氛,程岚娅不见踪影,只有副导演在,演员也分作几团排练一些短的片段,和他被支开买咖啡之前的气氛截然不同。众人见咖啡买回来了,也就纷纷停下手上的事,过来休息。
方靖不免问:「好像人少了不少?」
「《剧院》派了记者来採访,程导带著洛明和薛婧去了,他们还在找言采,不知道找到没有。」
「哦。」方靖把咖啡託盘扔进垃圾箱,「既然导演和男女一号都走了,也就是说,午休延长了?」
「要练当然可以。你看大家不都没有闲下?再没多久就要换装串全场了。」
方靖端著他的热巧克力刚坐下,言采后脚就进来了。副导演见他来了,立刻告诉他有杂志来做採访,言采点头,表示知道,却大步往场子中央走:「我就不去了,之前有一段我台词记得不是很牢,想再练一次。方靖在啊,既然洛明有事,那就偏劳你一次。」
听到言采的话,方靖忙站起来:「应该的。想练哪一段?我一定尽全力。谢谢你有空肯指点我。」
「第四幕第二场。放轻鬆,你可以带你的剧本过来。」
方靖一边往前走一边飞快地低头翻剧本。他留心到说话声消失了,但是耳边反而开始嗡嗡作响。咽下一口气,他抬起头来,把剧本放到一边,正视言采的眼睛:「我想这一段大概可以。」
空无他物的舞台,最简单不过的灯光,冷冰冰毫无情感。但也就是这一刻,方靖回到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又成了姚景如。两年过去,他终于也成了小有名气的作家,刚刚从上海回到母亲在苏州的院子。
舅舅住了他的房间,他一时睡不著,就在小客厅裡看书写稿,忽然听到簌簌的脚步声,抬起头来,只见周容止走过来,谨慎地看了看他,说:「你妈说你把过去的事情都忘了,也不记恨我了。」言采为周容止选的口音颇有点意思,官话,略有一两分南方口音,又不全是苏沪一带的,更有一点宁人的腔调。如果他紧张,方言的口音就重一些。
方靖听著他愈发浓重的口音,反而眯起眼睛微微笑了,停下笔站起来,与他握了个手,并没有说话,借著檯灯的那一点光打量他。
邓淑慧两年前和他私奔,不惜抛家万里,闹得满城风雨,周容止为这件事情也两年没有回苏州,并和姚太太断了往来。但姚景如两年间一直和邓淑慧保持著书信往来,所以对周容止又如何在近期抛弃了她,独自从北平回到上海,再到苏州和姚太太和解,都清楚来历。他甚至知道邓淑慧近期悄悄回了苏州,只是躲著,寻不见她。
周容止递了本杂志给他,也不待招呼,自己坐在了书桌另一侧的椅子上:「他们买了登有你最新一篇小说的杂志,拿给姚太太看了,她很开心。」
姚景如冷淡地说:「多谢你,烦劳你记得送来,你真好心。」
他不以为意,微微一笑,口音也不知不觉变得圆滑柔和起来:「听说你回苏州来,你的仰慕者早早送了一堆名帖来。上海和北平都有人在向我打听你,什麽模样,多大年纪,连是白是黑都在问。不晓得他们为什麽都觉得你应该上点岁数,但又没人知道你究竟是谁——因为你写作都不用真名。你真和西洋片裡的铁面人一样神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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