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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不能。
血糊住徐仲九的眼,望出去是腥红的一片。耳朵嗡嗡作响,半边脑袋又麻又烫,是伤口在作怪。好日子过得太久,忍耐力已经降得出乎意料的低,他咬紧后槽牙,暗暗发誓要用鲜血洗清此刻的耻辱。即使在穷到讨饭的过往,徐仲九也不是任人打骂的性子,他从来睚眦必报。
日本兵从徐仲九的敢怒不敢言中得到乐趣,嘻嘻哈哈地把视线转移到他身后的人上。那人静静站在那,大概是吓呆了,竟没有跪下求饶,他们打算让他知道懂点事。
“我们是美国大使馆的人。”明芝举起手中的纸张,继续用日语说,“去南京处理公务,这是松井司令官亲手签名的通行证。”她跟沈凤书学的日语,带了些东京口音,后来又因为纱厂的生意跟日本商人打过交道,普通对话没有问题。
日本兵交头接耳商量了一会。他们只是闲得无聊,并没有挑战司令官权威的勇气,现在玩也玩过,犯不着把人逼急,万一洋人认真抗议,事情就闹大了。
凶神恶煞的瘟神们退出去,留下满地狼狈。明芝蹲下捡起半截十字架,突然勾起一点久远的往事,她吃素拜佛求保佑,生生把自己饿出营养不良。这外国神仙跟本土的一样不管用,能庇护人的只有强权。
徐仲九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蘸了热水坐在床边擦脸上糊的血,一边冷眼看明芝,“也不早点放日本屁,存心的?”他一开口说话,疼痛便卷土重来,一张脸忍不住扭成苦瓜状。不见明芝过来安慰,徐仲九赌气道,“我真不知道我为的是谁!”
他额头上的伤口有七八公分长,皮肉分离,如同裂开的大嘴。
明芝伸指在伤口上用力一弹,徐仲九闷哼道,“痛快点,别零碎折磨人!爷爷怕了就跟你姓!”话虽这么说,他身子后仰,离床板也就半尺。
“好腰力。”明芝赞。
徐仲九本想跟她说两句顽笑话,但看她若有所思,便又把话吞了回去。三年后重见的明芝跟过去很不同,不知为什么他竟有些怕她。他暗暗叹了口气,心知上次把她得罪大了,而这回不痛不快的没说实话,最后才把季家的处境抛出来诱她去南京,恐怕又是一个错。
“你是什么职位了?”明芝低声问,徐仲九犹豫了一下,低声说出一个职位名。
明芝点点头,“好。”她目光落到他伤口上,“一将功成哪!”灯光昏暗,又兼摇摇晃晃的,徐仲九简直摸不清她的心思了。他疑惑起来,按理明芝对他应该还怀着感情,可看样子又有点不像,但凡有心,这时候得照顾照顾他这个伤员吧。难道是顾国桓日久守着了,还是真和宝生那小子有瓜葛,或者……沈凤书?
越是胡思乱想,徐仲九越是稳得住,他叹了口气,“等打完这场仗,我申请个文职,我们好好过日子。弄个大院子,生两个孩子,养花种草。”
明芝笑了笑,没有接话。她不懂形势,但外国报纸看得多了,如今自家这边被打得稀里哗啦,连求饶的资格都没有,等英美干涉?一来人家为什么要帮,二来如果真有用的话,刚才徐仲九就不会挨打了,他俩上船可是过了明路的。
“在想什么?”徐仲九柔声问。
她摇了摇头,“我们可是在一条船上了。”
***
虽则日本兵没有再来骚扰,但两人不敢大意,随便啃了点干粮和衣而睡。明芝还好,她怕耽于安乐,常常出门亲自押货,这点苦不算什么。徐仲九却是难熬,一会记起德大西菜社的炸猪排,一时又仿佛听到乐声飘散。好不容易睡着,翻身碰到伤口,他痛得醒过来,只觉舱房清冷,长夜无边。
徐仲九把行动计划在脑海中又过一遍。两位美国牧师原是安全委员会成员,但被鬼子屠城之举吓着,终究承受不住血雨腥风,下定决心要撤。回是陆路,他打算借接人的由头,把录像藏车上带出来,只是从宁返沪的数百公里,恐怕……不好走。现下沿路除了日本人外,还有溃兵无数,小型交火天天发生,哪怕有洋人做招牌,炮弹可不长眼睛,飞过来便是完蛋。
然而这点危险又比不上留在南京。他侧头看向明芝,她倒呼吸漫长睡得正熟。南京城已然没有一块静土,明芝想救家人,只怕……玉石俱焚。徐仲九的心微微抽痛。
是否说服她帮忙,他犹豫过。但是他想活,只有活下来才能享受权势。他也怕就此无声无息消失,而世人全然不知他做了这样的牺牲。徐仲九时常拿话勉励部下,可自己是不信的,拉上明芝,至少有人帮他挡住后背。
老了,他感慨,搁从前哪会瞻前顾后。
“看够没有?”黑暗里突然冒出明芝的声音。
“不够,一辈子都不够。”他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说。
明芝哼了声。
过了会又听到他说,“到时……万事小心。”
徐仲九等了半天,也没有等着明芝的回应,只好自言自语,“睡吧,保存体力。”
话虽如此,许久后他才睡着。醒来时天已亮了,明芝站在窗边,身影单薄。
一夜之后伤口隐隐闷痛,徐仲九用手按了下,不用镜子也知道自己的脸定然又青又紫,十分好看,但这笔帐一时之间无法结算,只能暂时记下。他慢腾腾爬下床,走到明芝身边,随着她的视线向外看去。
他们所在的舱房仅有一扇小窗,极目远眺也只能看到一点江面,何况冬季萧条,江水滔滔,完全谈不上景色。
只是这一眼!
他握紧拳头,片刻后回神,捂住明芝的眼,“别看!”
只为,江面飘满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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