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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帝颊边浮起了一点可疑的红晕,这些话是他斟酌了很久,鼓起莫大的勇气才敢当她面说出来的。他一生谨慎为人,从不行差踏错半步,事实上他根本没想到她会半路上找机会洗澡,因此不小心看见了,也不是他有心的。
那天的情景,现在想起来还让人口干舌燥。她顶着一脑袋泥浆跳进湖里,真身自然没什么好看的,龇牙咧嘴满脸凶相的混沌巨兽,大约只能以欣赏动物的眼光,才能发现一点类似矫健、有力、迅猛之类的溢美之词。他还在感慨,自己在渊底时的鱼身比她好看多了,没想到一转眼她就变回了人形。
当时月色皎洁,照得乾坤亮如白昼,她的长发缎子一样铺陈在水面上,没有半点扭捏做作之姿,就是坦坦荡荡地,一双兰胸在水面下若隐若现。他心头一慌,忽然意识到大禁也在场,立刻狠狠望向他,吓得大禁飞快退出了玉衡殿,半天没敢再出现。
至于后来……他自然恪守君子教条,短暂关闭了天眼。可单单只是那幕也足够了,足够激发出他对这个女人负责到底的坚定决心,就像他刚才说的,看过了,便是他的人。
可惜她并不领他这份情,对他怒目相向,连半句温软的话都没有。没关系,反正他在她面前从来不受待见,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
“你身为玄师,竟然不知这乾坤每一处都有本君手眼么?”他语重心长劝告她,“以后不要露天沐浴了,你这是在邀请本君旁观,哪怕本君不愿意,也很难做到一眼不看。好了,这事过去了,不要再纠结于此了。我知道你今日很不高兴,其实每个人都有不愿回首的往事,罪与不罪,要看最终的意义。就算你自觉罪大恶极,但只要大多数人觉得你做得对,那你便是对的。”
长情虽然很讨厌他,不过他的这段话,也为她困顿的死地开启了一道微光。
她紧紧抓住袖褖,低声道:“八百人的生死,转眼就被我定夺了。我一直不敢回忆,生命本无轻重,我凭什么要拿别人的性命,来换取我族人的性命。”
天帝在灯下缓缓踱步,边踱边道:“生命虽无轻重,人心却有厚薄。彼时的於滇扰乱三界,这个族群本就不是善类。清剿他们是替天行道,只不过你以此换取了麒麟族的延续,觉得自己谋私利,过不了自己那关而已。本君先前说了,常怀菩提心,不意味着姑息养奸。站在你的立场,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你没有做错。”
长情眼巴巴看着他,发现天帝其实一点都不公正。只不过他徇私也能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便让人误以为他永远都是正确的。
她怏怏垂下眼,“错了就是错了,我自有面对错误的勇气,天帝陛下不必为我找借口。”
天帝却道:“并非本君为你找借口,是因为你我同样处在权力的巅峰,这世上只有我最理解你。你的无奈本君会有,你的彷徨本君也会有。譬如坐困愁城,肩上压着黑夜的闸门,拼尽全力将它扛起来,哪怕双手沾满鲜血,也要放更多人到光明里去,这有错么?你自问你做到了么?如果做到了,即便只是带来一星微茫,你也是成功的,无愧于自己的族人。”
长情听他这番话,竟然听得呆住了。这段时间他带给她的所有感受,除了喜怒无常就是偏执霸道。她从不知他是一个如此深沉的人,有超出众生的敏锐感悟和洞察力。一个人活得清醒,便格外冷硬,大多时候不是因为残酷,是因为击穿了所有不切实际的梦想。而这梦想,也许是别人赖以为生的最后勇气。
如果他不是天帝,倒可成为良师益友……真可惜。
她从重席上下来,捏着铜签拨了拨灯芯,殿中一隅霎时亮了许多。他就站在她身后,她记得在去海市途中乘坐苇叶舟,云月也站在她身后,那时还是个单薄的少年,个头也远不及现在怎么高。如今的天帝,离得稍近些就给人无形的压迫感,她不太喜欢这种感觉,便搁下铜签,转身走开了。
“你无时无刻不在监视月火城吧?山海界这头的天然结界,还是防不住你的天眼。既然如此,你何不一举攻进城来?这样钝刀割肉,难道是为了满足天帝陛下的猎奇之心么?”
他负着手,人如松柏,听了她的话微微偏过头,却也是一副倨傲的神情,“你大可放心,月火城中的一切本君看不到。不过是来见你之前在城中走了一圈,才知道你今日不快。那个凤族的猫头鹰,他怎么长得那么黑啊……”他百思不得其解,“先前我在城里遇见他,险些撞上去,因为根本没看见这个人。他不是猫头鹰,是只乌鸦吧?”
那一本正经的语气,评价起别人的长相来也是一板一眼。一板一眼感慨人家不好看,嫌人家长得黑,难怪他身边的男人个个唇红齿白,貌丑的恐怕都没有资格上天做神仙。
长情不想理睬这个以貌取人的男人,不耐烦道:“时候不早了,陛下回天庭去吧。”
他不答应,“子时还未到,如何说时候不早了?”
她回过身道:“因为我打算睡觉了,你在这里不方便,所以快些回去吧。”
天帝想了想,讷讷道:“在渊底时你我共处一室,你在我面前睡觉也无任何不妥,为什么现在如此生分?”见她横起眼又要发火,便换了个话题追问,“天同可打算找混沌珠?你不会亲自去吧?那黄粱道妖魔横行,还是让别人赴险吧。”
长情霍地一蹦三尺高,“你还说没有监视月火城?连混沌珠的事你都知道了,你……”
她忽然感到无边的绝望,这仗根本没法打,到最后都是天界的盘中餐。所以始麒麟回归究竟值不值?重建月火城究竟有没有意义?面前这人能把她逼疯,她决定不再忍了,化出曈昽剑就向他刺去——
反正已经如此,不如同归于尽。
可是剑首在离他一尺远的地方就被死死卡住了,他甚至没有任何动作,仅仅是失望地看着她,“天帝有灵气护体,你拿这种寻常的兵器刺杀我,根本就是徒劳。”
她不信邪,动用神力灌注剑身,试图穿破那层屏障。然而就如他说的,都是徒劳。剑首与气层摩擦,迸发出嚓嚓的火星,剑身因巨大的外力扭曲,他枯着眉问:“你不想要这把剑了么?再这样下去,它就要断了。”
长情还是爱惜兵器的,也知道莽撞的举动根本杀不了他,于是撤回剑,气得咻咻直喘,“你有没有胆子告诉我,怎样才能破了这道灵气?”
本来就是不切实际的问题,谁会把自己的破绽告诉你,好让你将来随意取他性命。但这位首神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垂下眼帘,略显扭捏地说:“这灵气在本君登上天帝之位时,便自发生成了,想破很难,但可以同享。就是……”他犹豫了下,连看都不敢看她,游移着视线道,“若你与本君有了那层关系,这灵气便挡不住你了。你可对本君尽情施为,毕竟夫妻本是一体。”
长情怔怔的,起先并没有弄清他口中“那层关系”的含义。后来他说夫妻一体……她勉强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就是要想杀他,必须先得和他做那种事?看来他可能真的以为她很傻,会相信他这样的鬼话。
心跳得有点急,天帝还在故作镇定,脚下蹉着步子,把视线搬到了殿顶上,“你可考虑好了,当真下定决心要杀我么?”
她哼笑一声,将剑收回了袖底,“你想得美。”
空欢喜一场,他隐隐感到失落,像那次在渊底强行要求他肉偿报恩的事,恐怕再也不会发生了。
天帝不太高兴,窗外的云层变得厚了些,月光也失去了应有的亮。他定了定神,重新振作起来,人要善于发掘快乐,至少她这次不像上次那样情绪激动了。长此以往会慢慢适应他的存在,等再过些日子,也许会愿意和他一同出去走走,走着走着,就跟他走到碧瑶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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