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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暴雨如注,哗啦啦的骤雨像无数断线珠子般泼洒在地,林荫道的青石板路上溅起浓厚的白烟,空气里泛滥开灰尘冲刷的冷涩。两侧良木高耸挺拔,密密匝匝,黝黑树海婆娑似鬼影,道路尽头坐落着一座隐蔽的庭院,古朴的红漆榆木大门前悬着两盏低矮的风灯,萤火般微弱的白光在狂风暴雨里摇曳,随时可能熄灭。
漆黑低调的轿车滑停在门前,司机撑伞下车,只是绕到后座的短短几步,头脸被雨水浇透。在后座门被拉开的同时,院门也无声地由内向外推开,一身青莲色旗袍的中年女人举着一把沉重的大伞踏水而来。
“太太还没睡下,等着您去请安呢,少爷。”女人温声道。
白子渊下了车,嘴里呼出白气,将大衣拢紧。他和女人一起穿过葳蕤的庭院,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色彩缤纷的现代社会隔绝在四方的天地,身边只剩下古旧的雅致楼阁、不知名的茂密花树、弯弯绕绕的青石板路以及长廊上每隔十步便静默伫立的青衣人。
“下午的时候唐家的小少爷送来了礼物,说是给您的赔礼,已经原封不动地送到您的房间了。”
即使从小听到大,白子渊也不喜欢这样的称呼,就像他不喜欢这座不知何年建立的庭院。时间在白墙黛瓦里永远地凝固,保持着最初的模样,宛如旧时代冥顽不化的怪影,与当今时代格格不入,一切都陈旧迂腐,处处设立着无法打破的无形枷锁,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他们一直走到庭院最深处,3层高的翘檐小楼矗立在漆黑如墨的风雨中,繁盛的香樟树簇拥着楼阁,树叶间透露出几缕暖黄色的灯光。
通报后他们在廊下等待,约莫过了十几分钟,白子渊在风口里吹得面颊麻木,捎信的保姆才姗姗来迟,语带歉意。
“太太风湿犯了,刚吃了药,现在睡下了,今天少爷不用请安,早些回去歇息吧。”
两人便原路返回,一路无话。白子渊住的地方是庭院西南角的两层民国风小洋房,象牙白的墙面,洛可可式的玻璃窗,不伦不类地盖了中式的斜顶,琉璃瓦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也熠熠光辉,门前还飘着秋香色的纱灯笼。
此楼据说在一百年前住过几位大使,皆是声名显赫,和这座庭院一起在建国后归于国家,文革时侥幸逃过一劫,后来又不知道怎么兜转到了白家人手里。老太太入住后一眼相中了此楼,说是很有上海十里洋场的旧风,思乡之下拨给两个儿子住。后来白子渊搬了进来,从牙牙学语到如今鲜衣少年,这座楼见证了白家两代人的成长。
白子渊不喜欢这座洋楼,又惺惺相惜,它在亭台楼阁里就像一个异类,和他倒是同出一辙。
旗袍女人将白子渊送到门口就离开了,他进门后没吵醒已经睡下的佣人,径直上了二楼。
卧室外的会客室中央摆着一张檀木桌,上面是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贺卡展开,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字,无非是浅薄通用的道歉客套话,扫一眼就知道是唐宴的手笔。
白子渊绕过桌子回到卧室,屋里没留灯,黑洞洞一片,好在开关就在门口。现在一般的有钱人家都喜欢智能设备,站在门口命令几声就能做好一切,不用亲自动手。
这样的新玩意儿,坏了规矩,老太太是绝对不许的。
白子渊脱下大衣,松开领带,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苍白色胸膛上的痕迹化淤了很大一部分,肉眼下只有淡淡的粉红,医生说是机械性荨麻疹,他知道有不对劲的地方,但是没有心思也没有兴趣去调查。
一切都没有意义,就算查到了又如何?这种事要是传到老太太耳朵里,怕是要叫嚷着给白家丢脸,喊来大师驱邪作法吧?
也许那个狂徒拍了照片,那又怎样呢?只要他敢出来立刻就会被追踪到地址,无论是牢狱之灾还是私刑,都只是动动手指的事。
他太累了,在事情还没有曝光之前,在这难得的间隙里喘息一会儿吧。
白子渊坐到书桌前,缓了许久,待腿上的隐痛消散,接着打开一个暗格,抽屉里整整齐齐地铺满照片,全是同一个女孩。照片按照时间顺序排列,每一张里女孩都长大了一岁,外貌慢慢地朝着如今的她接近,照片里的女孩脸上的笑影越来越多,即使脸上不笑,眼睛也是弯弯的,点墨般的眼眸闪烁柔软的光。
小小的女孩一身泥泞,独自坐在孤儿院的操场上的沙坑里,认真地用塑料铲子堆沙堡;小学毕业的她穿着不合身的校服裙,奔跑在初夏的小雨里,浑身湿透地赶往礼堂;初中体育课上,她在众目睽睽下跃过3层高的跳箱,嘴角噙着抹笑意,黑飞扬;初升高的时候她没钱读高中,只能在奶茶店里打工凑学费,天气炎热,女孩握着洒水的橡胶管对自己冲,洗得半透明的白T恤溢出里面肉色的内衣,身形姣好,旁边有人叫她,她微笑着转头,正好被相机捕捉到了这一瞬间……
她怎么总是这么开心呢?明明没有钱,没有爱,野狗一样长大,处处碰壁,被孤儿院抛弃后即使被杜遂安收养,也不曾被重视,在学校里还受到霸凌。他不止一次听说过那些人又对她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即使没有亲眼所见,听到描述,她所遭受的苦难都鲜活可见。
杜莫忘的人生分明一团糟,路过的人都能踹一脚,为何她还能保持乐观?好像什么都无法打败她,在他面前还能笑得绚烂如花。
灿烂又无辜,不带一丝负面情绪,让人感到恶心。
她难道没有设想过吗?如果当初被送走的是她,现在她就是白家的大小姐,养尊处优,众星捧月,完全不是一个备受欺凌的孤儿、受人排挤的转学生能可比拟的。她会拥有截然不同的璀璨人生,从认识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刻开始,每一步都走向更加瑰丽壮观的未来,其他人都是她攀上山巅的垫脚石。
她难道不嫉妒吗?不会自怨自艾?她并不知道白子渊的真实处境,并不知道因为是那个人的孩子所以会在白家遭人白眼,至少白子渊所展现在外人面前的是花团锦簇天潢贵胄,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想要接近他,多少人明里暗里咬牙切齿想要成为他。
是因为她享受过母亲的爱与呵护吗?
因为心早已被爱填满了,再也不需要其他的东西。
白子渊呆坐了好一会儿,低下头,目光呆滞地从后到前扫过照片,停留在最初的那一张。 蓝裙子的女人,幸福地微笑着怀抱两个婴儿,其中一个是他自己,另外一个被白色的胶布贴住了脸。
他并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但从杜莫忘的性格来看,能培养出这么乖巧乐观的孩子的母亲,一定是个很温柔善良的女人吧?
白子渊久久地沉默,慢慢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枚纽扣,重重地摁在那张被胶布遮住的婴儿脸上。
指针转到十一点,临近午夜,狂澜将歇,酒店房间里充斥着瑰丽色的暖意。
虞萌洗澡出来,杜莫忘靠在床头,手里摆弄着一盒香烟。
“你什么时候买的?”虞萌盘腿坐在她身边。
杜莫忘把硬纸盒打开,往里面看了一眼又合上,扔回抽屉里。
“不是我买的,上一个房客没带走。”
虞萌越过她把烟盒又拿出来,兴致勃勃地翻来覆去看,杜莫忘冲了个凉,回来时正看到虞萌把香烟都拿出来,一根一根迭着在桌子上摆五角星。
虞萌对这些烟颇感兴趣:“老公,你抽过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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