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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昳提起衣裾,一步步拾级而上,风雪将他的手指都要冻脱了,他的脸色呈现出愈加不正常的雪白。他一直走,一直走到顾泽的面前,冷冷地说:“过来。”
“喔。”顾泽懵懵懂懂地应了,亦步亦趋地跟在薄昳的衣角后面。薄昳一直走进了清合殿的内殿之中,帘帷静垂,伴着殿外风雪激荡,这座宫殿空阒得吓人。
他环视四周,梅慈生前喜欢素净,这清合殿中装饰淡雅安娴,每一几、每一案都摆放得恰到好处,绝没有一丁点突兀的地方。——想起梅慈,他的心忽然起了一阵抽痛,这抽痛太过陌生,以至于让他愣了一刹。
他努力赶走这种牵得人心脉俱震的痛感,将手放在了剑柄上,回身面对顾泽。
“陛下,”顾泽讷讷地道,“陛下冷不冷?”
孩童的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天真关切,薄昳置若罔闻,慢慢地将剑自鞘中抽了出来。抽剑的声音很轻,但依然是“嘎”地一声刺耳的响,顾泽呆了呆,眼神里有些害怕,却还是道:“陛下要教阿泽用剑了么?”这样一想,他又开心了起来,“阿母说,能学剑就是大人啦!”
眼前的这个四岁的孩子,身负前朝血胤,一度为帝又一度逊位,经历了这么多荒诞的闹剧之后,却还是用这种毫不设防的语气与他谈起自己惨死的阿母。薄昳的脸色僵硬,手仿佛也僵硬了,已经拔出的剑又缓慢地、一分分地退了回去。
剑光一刹即敛,杀意也如烟而散。
渐渐地,薄昳脸上堆出了一个温和的笑。他走上前,摸了摸顾泽的头:“这几日你便好生呆在这里,再也不要出去乱跑了,知道吗?”
顾泽乖巧地点头,“嗯!”
“乖,”薄昳长长舒一口气,“待到正旦上的改元大典,一切便可以结束了。”
他走出去,顾泽犹转过身,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廊前风声传来薄昳与内官低低的话声:“将他看好了,不可出寝殿一步。”
顾泽那四岁小儿的眼中,突然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刻骨的怨毒。
烛水之畔,营盘整肃,军旗收卷,略无人声。沉沉的青灰色的天空下,风雪不断。
仲隐巡营完毕,回到中军主帐,解剑架旁正坐了一人,身如玉山,眉如利剑,翻看着案上的军报。重重叠叠的竹简下,压着一方木牍,用亮红的韦绳穿连,以显示其与众不同。
那是长安宫中递来的密报。
却不是孙小言写的。
仲隐看他神色,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便道:“我也不能确定这密报是否可靠。”
顾渊将那木牍从竹简底下抽出来,仔仔细细地看了许多遍,才道:“可靠。”
仲隐一怔,“你看出来了?这是谁写的?”
顾渊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道:“太皇太后。”
仲隐结结实实地惊住了。
“这木牍是长乐宫的规制。”顾渊将木牍在手心里掂了掂,轻声道,“我听闻孙小言原本也是藏在长乐宫中的。”
仲隐紧皱眉头,“可是太皇太后……”
“若说这世上有一个人,是最不愿意看到大靖覆灭的,”顾渊微微叹息,“那便是她了。”
“她伤天害理的事情难道还做得少了?”仲隐嘲讽地笑了,“薄家占据江山四十年,她终究管不住自己的侄孙子。”
顾渊低低一叹,“殆皆天意,非人力也。”
仲隐侧首看他,这个朋友的仁慈和残忍都是那样地莫名其妙,他有时不能理解,可他还是感到悲凉。
天意呵……
“这一路行来十分顺利,”仲隐顿了顿,换了个话题,“百姓还是怀念大靖的。”
“百姓?”顾渊笑了,“百姓才不怀念大靖。百姓只是怀念太平罢了。”
仲隐不做声了。
顾渊目光一转,将一份刚刚送来的奏报丢给他,仲隐拾起一看,面色大变:“顾泽死了?”
顾渊慢慢地点头。
仲隐将紊乱的思绪飞快地理了一遍,“这是……这是薄昳在……”
“他要让我们师出无名。”顾渊冷冷一笑,“皇太后变成了长公主,大靖的最后一个皇帝也已经夭折,靖天大将军,还能靖谁的天?”
仲隐不由自主地道:“那便——你来吧,子临!”
顾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中包含的情绪太过复杂,竟令仲隐将剩下的话全都噎住了。
顾氏血脉,明明只剩他一个了啊!这时候,由他振臂一呼,自然是最名正言顺的事情……
“阿泽不见得真便死了。”顾渊转过头去,“薄三这样做会失人心的。”
仲隐盯着他:“你在逃避责任吗?”
“……是的。”顾渊竟坦然地承认了,“彦休,我再也不想当皇帝了。”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仿佛还有些孩子气似的,让仲隐哭笑不得。“你不当皇帝,谁来当皇帝?”
顾渊没有回答,双手一撑,站起身来,走过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仲隐这才发现他的大氅之下,甲胄齐整,英姿凛凛之外,更有远赴风尘的从容。仲隐不由一怔,“你要出去?”
顾渊自架上拿下自己的佩剑,淡淡地道:“我去一趟长安。”
“你疯了?”仲隐眉宇一轩,不可置信地道,“我们马上就可以直接打进去了——”
“我去长安宫中接应你。”顾渊却不容他再多说,面色冷峻,毫不犹豫地抬足出帐,仲隐连忙跟了上去,不断地劝说:“你走了,这五十万人怎么办?”
“当然是听你的。”顾渊突然停下了脚步,安静地回望于他,“过去这几个月来,他们也一直只听你的,而我什么都没有做,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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