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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渊亦站了起来,袍袖未持,拂落了案上空空的果盘,当啷一声脆响,惊得文婕妤一颤。
面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他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昨晚之事,确实是孩儿冒昧。然而今日之事,却是阿母莽撞。打草惊蛇,还如何盼蛇儿回头?”
文婕妤心念千转,然而终究有几分不信,“可我听闻,你昨夜竟宿在她家……”
“那又如何?”他突然不耐烦起来,声音高了三分,“她本来就是孤的人!”
话音铮然砸在四壁之间,他一掀帘大步离去,文婕妤站在原地,脚边是空落落晃荡的果盘。
她的眼神渐渐地空幽下去。
好,好,好得很……
这父子两个,竟是一模一样地薄情寡幸。
阿暖自殿门口跪到暖阁,又自暖阁跪回殿门口。今夜不见星月,宫中草木低伏,晦暗模糊的一片。她跪得头晕,心中却兀自横着一口气,恍恍惚惚地只是挺直了背脊。也不知过了几多时辰,忽有人在她肩膀上打了一下。
那是一卷竹简,还是一片牙笏?她不能感知清楚,夜雾氤氲之中听见一个冷澈的声音:“起来,回去!”
一边有人来搀她,身量小小,约莫是孙小言。这小孩精明,却不料是个讲义气的,只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她得空一定要谢谢他。脑海中转过这么些散漫的念头,身子却愈来愈不听使唤,轰然一声,便晕了过去。
她再醒来则是在仆婢住的耳房里了。孙小言正颠颠儿地拎了食盌进来,将吃食一件件放在木案上。阿暖略掀开帐子望过去,漆碗中是晶莹清香的雕胡饭,她一时愣住了。
孙小言笑道:“这是殿下赏给女郎的,让女郎吃好了饭还得过去侍奉。”这孩子,朝夕之间,连称呼都换了。
然而——她还得过去?还能过去?
她原以为经过今日这样一出,他不会再放她在身边了。却原来,他还没有玩够?
孙小言端详着她的表情,小脸又笑成了一团:“殿下对女郎还真是上心得紧,都不让王常侍挨近女郎。”
她不解:“王常侍?”
孙小言慢条斯理地道:“才前女郎晕了,王常侍要来扶,殿下本都已经走远了,却又大踏步迈了回来,将女郎一把抱走了!还让王常侍远开些呢!”
阿暖吓了一跳,木箸险些没拿稳,“你说什么?殿下……殿下……”
“殿下抱您过来的。”孙小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将她不敢出口的话给补齐了。
她的脸上一阵潮红一阵苍白,心底时而滚烫时而冰凉。
他到底什么意思?
孙小言是个小孩,以为殿下看上她了,因对她百般殷勤;她却只有苦笑。若真是这么简单倒好了!
阿暖慢吞吞地吃过有生以来最好吃的菰米饭,又去沐浴梳洗了一番,才终于在孙小言的催促下迤逦往勿忧宫去。还未走入寝殿便听见里头一声厉喝:“笨手笨脚,给孤滚!”
一个宫婢慌里慌张地奔了出来,瞟了呆立的阿暖一眼便匆忙跑开了。阿暖知道殿下这又在发脾气了,心里却纳闷,怎么自己就从没撞上他这样盛怒的时候?
难不成,是因为与文婕妤的一番谈话?
她摆好了表情,微微笑着碎步而入,便看见房中洒落了一地的黑白棋子。她行了个礼,便低身开始一个个捡拾棋子。头顶上炸响他冷硬如铁的声音:“不成想你竟是个娇弱的身子,跪了半天就受不住了。”
她的手顿了顿,而后又继续。没有回答。
“你这样的人都能进尚衣轩,那些婆子真是愈发惫懒了。”他复凉凉地道。
阿暖将棋子拢进局中,拍了拍衣襟又行下一礼,“奴婢自知眼拙手笨,体质有亏,然当时无资葬母,处境无望,是殿下宫中开恩收容奴婢在尚衣轩干活。今日晕厥之事,奴婢不敢有半分怨言,但凭殿下责罚。”
顾渊哼了一声,“你如此说,不过是以为孤不会罚你。”
她恭恭敬敬地道:“奴婢不敢。”
他倚着凭几,支起一腿,一手撑着头,一手放在膝盖上将解下的两枚山玄玉懒散地打着拍儿,“孤总是要罚你的——罚你什么好呢?”
她低着头不敢说话。
他烦闷地道:“抬起头来!”
她只好抬头。青玉五枝灯散发出通幽的光,映得这寝殿明如白昼。不知为何,她的目光却被顾渊的床吸引了过去——重重叠叠的淡青流苏帐将它内里的一切都遮住了,她呆呆地凝望着,她想起自己家中的那一围帐子,那是母亲的陪嫁,母亲始终珍而重之,从来不肯有分毫的损坏……
顾渊冷冷地睨着她,“在想什么?”
“奴婢在想……”她收回目光,随口道,“在想原来殿下会弈棋。”
他看她一眼,“弈棋是君子之道。”
她道:“殿下说的是。”
“孤会的东西还多着呢。”他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倨傲,“但孤唯有一件事情是不会的。”
她不由顺着他的话头问:“是什么事情?”
他慢慢道:“见风晕。”
她呆住了。
半晌,心中才浮出无限的羞恼,气结地抬起头来,却见他眸中笑意盈盈,恰似那青玉五枝灯将天外的星子都漫射了进来,星斗相随着清亮旋转。她冲到口边的话一时又全然说不出了,愤愤地将衣带子一绞:“殿下是从没跪过人的金贵身子,当然不会见风晕!”
这话一出,他的笑容却瞬息消散得无影无踪,教她怀疑自己方才所见全是幻觉。他紧紧地盯着她,那目光重又变回她所熟悉的冰凉:“谁说孤没跪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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