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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还未走出宫,半途上却被太皇太后身边的郑女官截住了:“太皇太后请女郎往长信殿叙话。”
薄暖觉得自己好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迈得很不真实。宫墙很高,暗红色,有斑鸠自墙后窜出头来,扑腾着笨重的身子飞往那青灰色的天空。虽然飞得很低,但也已然比她要自由得多了。
长乐宫位于未央宫之东,殿阁林立,簇拥着中间的长信殿。薄暖迈进去,低头只能看见云水纹的黑砖,在她衣裙下若隐若现。面前就是这个王朝最高贵的女人么?就是带给她和她全家无上尊荣的女人么?她在权力中心已经坐了近三十年,她突然召见自己,是要跟自己说什么呢?
薄太皇太后看着这严妆正服的女孩谨小慎微地朝自己一步步走来,眸光愈加深了。本来薄氏女儿甚多,并不见得一定是她;但一来她的父亲是薄安,是帝王师,二来她与皇帝有旧,皇帝二话不说扣她在宫中册封了她,那便自然是一千一万个顺水推舟。
“阿暖,是吧?”薄太后微微笑了,挥手屏退旁人,一脸慈爱地去拉她,“不必行礼了,都是自家人,没的生分。”
薄暖被她拉到了席前来,安静敛首。薄太后端详着,这副容貌生得端丽大气,看相是个镇得住中宫的,只是一双凤眼微微上扬,未免美得太过,倒似祸水。然则这性情,沉默得过分,半天也不说一句话,看起来战战兢兢的,也不知是沉闷稚拙还是深藏不露?
“老身听闻阿暖昨日宿在宣室殿里?”寒暄了几句,薄太后单刀直入,眼角犀利地抬起。
薄暖好像早已预料到她会如此发问,静静回答:“是,孙儿前些日子入宫有事,孰料后来宫门关了,不得已只好宿在宣室殿。”
薄太后笑起来,“陛下那副花花肠子,你倒不必瞒我。他耍了些手段赖着你,是也不是?”
薄暖脸颊飞红,“陛下也不是……”
“阿暖啊。”薄太后轻轻拍拍她的手。年轻人的手莹润白皙,不似她的,已枯槁成橘皮。“你与陛下也算青梅竹马,陛下还未选采女,便先纳了你入宫,来日不论陛下还有了谁,都横竖越不过你去——你心中当有个底。”
这话的意思,是保她做皇后了?
薄暖的手心一颤。太后感觉到了,抬眸,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的表情。她于是掩了眸,摆出一副木讷无知的样子,轻声道:“孙儿省得了;然而孙儿曾入奴籍,陛下也是太抬举孙儿了……”
“你如今是广元侯的嫡女。”薄太后长眸微凝,“再没有比你配陛下更名正言顺的了。”
她俯下身去,“是……孙儿明白了。”
脸都红透了,心跳却一拍拍地慢了下来。她安静地等待着太后后面的话。
“阿暖,你是薄家的女儿,纵然你父侯过去有对不起你们母女的地方,他如今也在竭力补过了。”薄太后微微叹了口气,“他前年刚刚听闻你母亲去世的时候,人还在我的宫里,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许多年前的陈年旧事,老身不好与你说,总之你父侯不得已的地方甚多,你要体谅他一些,明白么?”
“是。”她应了一声,“父侯对阿暖尽心尽意,阿暖不是白眼狼,心里明白的。”
“这世上啊,唯一靠得住的,只有自己的家人。”薄太后闭了闭眼,又睁开,“当年老身还未当上皇后时,曾险些将命交代在这里,是靠了娘家人才脱了难,你知道这个事情吗?”
薄暖微惊,“孙儿不知。何人有这个胆量?”
“自然是那时候的皇太后了。”薄太后笑了笑,“当年老身还不过是个小小长使,却有了先帝,是长子。中宫是太后的家里人,始终没能生养,便对老身的孩儿起了心思。那日先太后召我,也是这样阴恻恻的天气,先太后将老身拖到后身屋里,便叫那些狗苍头持杖过来……”
薄暖愈听愈是毛骨悚然,“这些人,没有王法!孝钦皇帝在哪里?他不出来做主的么?”
“他?”薄太后忽然冷笑一声,“帝王之心,哪里是生死之际能指望的?幸好老身当时留了个心眼,让崇文侯顺道来请脉。崇文侯当年是个小小太医丞,请脉也是他分内事,老身可不是要拖他下水,但他机警,立刻去寻来了陆大人……”
崇文侯是太后胞弟,是薄暖的叔祖父,如今已过世了;故事里的陆大人却不知是谁,如此算来当是薄暖的祖辈了,或许正是先陆皇后的生父陆铮也未可知。薄太后说得快,薄暖不动声色地听着,事情经过听起来极恐怖,好在有惊无险,她轻声道:“那后来呢?”
“后来这事情闹大了,先太后也遮不住,孝钦皇帝一怒之下废了中宫。”薄太后慢条斯理地道。
薄暖不禁一颤,抬起头来重新打量这个沉静如水的老妇。为了如今的身份地位,她忍耐了多少,付出了多少,牺牲了多少?这是先朝秘辛,亦是靖室丑闻,她这样说与自己听,又是什么用意?
“你是个幸运的孩子。”薄太后叹了口气,“娘家强势不说,夫君对你也不错。两下里敦睦是最好,就算不和,也不致出什么大事。阿暖,老身是心疼你的啊。”
最后一句话说得恳切,沾了些对自己身世的感怀,薄暖终于心软了。这个姑祖母头脑清醒,大权在握,又对她这样和蔼慈祥;她不禁要想起父亲,想起兄长,他们对自己,也都是这样温柔平顺的辞气,从来不为难她的。
然而她也记得很清楚……就在数月之前,薄太后将她锁在长信殿的暖阁之中,当时若不是阿兄来救,后果难以逆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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