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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渊看着他弓下去的背影,许久,终于转过了身去。
“陛下……”孙小言颤声道,“您与阿暖还有很长的时日,她会理解您的……”
冬雨飒飒,不知从何时起转成了冰霰,自窗中望去,一片苍灰的冷。顾渊畏寒,乃至不愿出门,不上朝的时候便命人将宣室殿的奏疏都挪到宜言殿来批。这一来可苦了薄暖,她夜中最是浅眠,一丁点声响都能闹得她睡不着,更何况是一个大活人在她房中刷刷刷揽竹写字?
夜已深了,她卷着被子躺在床上,望着那梁帷之外的一丛灯火中那挺秀洁净的背影,听见外面雪花轻轻贴落在窗棂子上的声音,忽而有击柝的宦官经过殿外,尖细的嗓子报了四更……她第五次问他:“温室殿的炉子,不是比我这边暖和得多么?你既要熬夜,便该去那边。”
“谁说朕要熬夜了?”他头也没抬一下,话音淡淡的,摸不透喜怒。
“这都快天亮了!”她苦笑,“陛下日理万机,怎不稍稍分忧于臣下?”
“你自可去看,你阿父那里也有一堆。”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一挑眉,“要正旦了,哪家都不容易。”
她又躺回枕头上去,漫然接话:“天家可不是寻常人家。”
“是是是。”他嘴角微勾,“朕听闻天家的人熬夜,都不是为了这种苦活。”
她一愣,“那还熬夜作甚?”
他不说话了,又一本正经地看起奏简来,还特意将竹简哗哗抖了抖。饶是如此,她还是听见了他没忍住的暗笑声。
她突然明白过来,羞到极处,拿起枕边一件物事便朝他扔过去:“无耻!”
他终于大笑起来,侧身一躲,手往空中一捞,便接下了那物事,低头看了看,却静住了。
她复往枕边摸了摸,大惊失色:“你还给我!”
他将那香囊提在手中晃了晃,“早晚是给我的,索性不还了。”
她咬牙道:“怎么就是给你的了?我都没做完——”
“啧啧,你真当你郎君睁眼瞎了。”顾渊朝她走过来,身修如竹,眸中光芒攒动,像是一片引人坠落的星海,“这上头一条黄龙——我且问你,本朝讳例,这龙图该不该避讳?”
她好像被抓着现行的小孩,委屈地往被子里一缩,“……该。——可是,你怎么只看到黄龙呀?”
他一怔,拿着香囊又端详半晌,腾飞的黄龙之下,竟隐隐还用暗线绣了——绣了一幅坤舆图!
“这是大靖江山图?”他又惊又喜,“这样小的布料,这样大的布景,阿暖,你真是巧夺天工了!”
她只愈加地不好意思,目光盈盈地注视着他,犹带几分忐忑的期待,“叫你当先看见了,都不好看了……”
“好看!”顾渊的眼神清透而笃定,河山龙腾,这样壮阔的图景令他心神为之一荡,低下身去在她额上印了个轻飘飘的吻,轻声道,“谢谢细君。”
她尚来不及品味这个吻里的清甜滋味,还正要掀开被子让他躺上来——却见他又回去那书案边坐下,继续批文了。
她望着那背影,眸中终于流露出了失望。
即使他是千古明君,即使他是中兴圣主,当这夜长枕冷的时分,她还是会很不争气地感到失望……
她不知道,在那书案之前,一手奋笔疾书的他,另一手紧紧地攥住了那只绣工精湛的香囊,好像攥住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份凭证。
旦而哭泣
又是大雪天。
薄暖茫然地看着这一片玉一样剔透、又玉一样冰冷的白,东西南北,四面八方,皆是这样的白。
她有些难过了,却不知是为什么。没有人,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她想呼喊,却发不出声音。她想奔跑,却迈不动步子。
视线全然被鹅毛般的雪片给遮蔽了,抬手欲遮,雪光便自她指缝间流落下来。茫茫的风雪中,她隐约看见前方有一个长发女子在跋涉,她的衣裳是灿金色的,对着风雪映出了烂漫的流光,薄暖眨了眨眼,她相信自己没有看错——
“救命……!”她惊惶地大喊。
这一次她的声音竟将她自己也吓着了:那样歇斯底里,那样撕心裂肺!然而只是顷刻之间,她的声音就再度被风雪所淹没,她几乎不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那女子竟回头了——
“啊——!”她尖叫起来,连连后退!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眼窝深陷,脸皮枯槁,长发蓬乱……她掩住了口。
“文、文——充仪!”
文绮朝她微微一笑,她还穿着那日薄暖送她的襦裙,眸光是温和的,笑容却异常恐怖。
“薄婕妤。”文绮张口,口中的舌头竟是齐根而断!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声音灌进了风雪里,仿佛在搅动一大盘沙子——
“你骗我。”
“我、我没有骗你……”薄暖睁大眼睛,辩白道,“我没有……”
“你骗我。”文绮幽幽地笑了,“陛下并不爱你……”
“不!你错了!”薄暖大叫,叫声与风雪相搏,竟至成了哭喊,“他爱我的……他爱我的!”
文绮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深窅的眸子看着她,仿佛是悲哀的。薄暖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闭着眼睛一步步后退:
“他爱我的!你走开,你!——你什么也不知道!”
——“婕妤?婕妤?醒醒,婕妤!”
寒儿焦急的声音不断响起,终于将薄暖从梦魇中拉拽了出来。牙关一咬,她睁开了眼,寝殿中灯烛已熄,窗外天光大亮了。身畔的床褥没有温度,不远处的书案上奏简都被搬走,看来他是真的熬了一宿,早早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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