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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前,徐凤年带莫问去了一个地方。
凉州城西面的一条老街,街道两旁大多是简陋的茅草屋,与一水之隔的另一条街有如天上地下的区别。
“这街坊住的都是北凉军中退下的老兵,老的老,伤的伤,没有一技之长谋生。好歹是北凉的功勋,便划了这么一块地方,每月有些碎银拿,起码饿不死,节俭的月末还能打上二两酒解解馋。”
徐凤年边走边说,表情正经严肃,直到行至最西一处茅屋才停下。抬眼看了看年月痕迹明显的破门,轻声道:“到了,想一想有好久也没来看看了。”
莫问打量着破败的建筑,心中百感交集,这些都是北凉的英雄,立下过汗马功劳。住的是差了些,不过比马革裹尸的还是好得多,又或许他们更愿意随战友地下长眠?是是非非,说不清楚,身为旁观者,更看不真切。
“老许!还活着吗?”徐凤年扯着嗓子朝门上的破洞喊道,震落不少茅草。
喊了良久,“嗒嗒”的声响才从门内传来,门“咔嗒”一声被打开,一名衣衫打着补丁,脸上沟壑纵横皱纹密布的老人拄着拐杖立在门口,一只眼空洞洞的,另一只瞳孔也不正常的泛白。
“徐小子,嘴里就没个好话,咋的?刚回来就咒我。”
被称作老许的老人扯着沙哑的嗓子骂道,唾沫横飞,被骂的徐凤年嘴脸却是扬起。
“我说你这老头,好不容易来一趟也不欢迎欢迎,得亏还给你带了烧鹅和烧酒。”
老许鼻子里不屑哼了一声,“你这小子总神出鬼没,这次一消失便是三年,要不是老子骨头硬,怕你看到的就是老头我的坟了。”
徐凤年身子一怔,很快又笑着打趣道:“老许你这么怕死,肯定能长命百岁。”
老许摆摆手,让开身子,示意徐凤年进门。似听到多出的脚步声,循声用瞎眼望了望莫问,同徐凤年问道:“怎么,带了客人?”
徐凤年笑着走上前搀扶着行动不便的老许,答道:一个朋友,听说你是北凉老兵,特意来看望看望。”
“老英雄,打扰了。”莫问略微躬身行了一礼,即便老兵看不见。
“哎哟,当不起,我就一个苟延残喘活命的老头,快请进。家境如此,也没什么好招待的,见笑了。”老许一听,握着拐杖的手一阵颤动,连连摆手,不忘热情地邀请莫问去里面坐。
三人一同坐在小板凳上,围着一张低矮的木桌。
这时莫问才现坐着的老人一条腿竟有些萎缩,明显比另一条短了一些,多灾多难呐。
徐凤年将手中酒肉一并搁在桌上,开口道:“老许,快尝尝,特意带的城东那家铺子的烧鹅。”
老许出声催促莫问快些吃后,不拘小节地抓起一只鹅腿往嘴里狠狠咬了一口,满嘴流油,惬意道:“不孬,还是老味道,太久没吃还真有些馋了。”
“那就多吃些。”徐凤年笑着给老人斟满酒,轻声道。
老许一口气喝光杯中酒水,长舒一口气,叹道:“舒坦,还是徐小子你懂老头子我,可以总神龙见头不见尾。”
徐凤年讪笑一声,思考半晌开口:“这回又要出去了,不知多久能回来。”
老人闻言咀嚼动作一停,幽幽道:“年轻人,往外面多走走见见世面总归是好的,就是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等到。外面不比凉州,乱的很,小心机警些,你小子答应给我抬棺呢,可别食言了。若是...我等不到,记得来上坟时多带两壶酒。”
徐凤年眼眶略微泛红,不过还是笑着说:“放心,答应你的事还是记着的,看你身子骨还行,再活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
老许摸着坏腿,有些不甘的道:“老了...,不比从前了,记得咱随大柱国征战辽东时那叫一个意气风,百斤强弩只手便开,杀了三天三夜,身上的血将甲胄都染得鲜红,老头我硬生生没叫一声累。”
似又想起什么,神色黯淡下来。“我运气好,捡回一条命,鱼鼓营近千人就回来十几个。活得久了,便愈想死去的弟兄,皆是过命的交情,说好有福同享,最后难也没能同当...”
老人絮絮叨叨了好久,酒壶已空。不知何时忽然安静下来,老人已靠着墙沉沉睡去,嘴角抽动,仍在呢喃着什么。
莫问静静瞧着睡去的老兵,想起了自己的祖父祖母。
生于民国十二年,长于乡间,没读过书,却有个秀气的名字俊熙,听说找村里教书先生取的。
年至加冠,家里找媒人说了一房媳妇。新婚燕尔,婚后第二年有了爷爷,虽外界动荡,偏居乡间的生活倒还自在。
婚后第七年,刚平息下来的战火中在东北又起,全国动员。作为党员,听从号召放下手中的锄头,抛下妻子和一双年幼儿女毅然从戎,赶赴边界。
祖母苦苦等了近三年,等到战火停息,等到胜利号角吹响大地,等到勇士凯旋归来,却没等到她的丈夫,连尸骨都未见到。
听人说在炮火四溅的阵地上挑着担子给前线送物资时被流弹击中,当场没了命。战火正烈,草草收敛葬在一个大桥头的地方,祖母不知那是哪里,作为一个半辈子连县城都没到过的村妇,很难对国外有清晰认知,她的世界只有小小一方水土,容不下其他。
祖母没有哭,眼泪早就在等待中流尽了,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嗷嗷待哺,她没有时间悲伤。也没有埋怨,生于国,还于国,大字不识的她心里很清楚。
也许累的时候会想起自己短命的丈夫,扛着出锄头挥舞在田间,笑着同她挥手。想了一会儿,便不想了,今日得纳完鞋底,孩子的鞋许久未换了。
爷爷对于祖父的印象也不真切,能奢求一个当时仅仅六岁的孩子记住多少呢,但他牢牢记住了祖母说的,祖父是个英雄。爷爷读了很多书,在当时没几个农家孩子上学的时代直至中学毕业。祖母咬着牙种油菜,采草药供他,说咱家总要有个识字的。
长大的爷爷受祖父影响入了党,最爱看的就是抗战影片,不知怎的,看着看着泪就流了下来,想起祖父还是祖母,或是皆想,无人知晓。
精忠报国,鞠躬尽瘁,总有人守护着,虽未名留青史,仍丹心未改。
心中不是滋味的莫问帮着徐凤年将老许抬到破烂木床躺下,走出狭仄的茅屋。
回身望了一眼关上的大门,转头对着徐凤年轻声道:“抬棺算我一个。”
说完不顾徐凤年眼神中询问,先行离开。
徐凤年在原地望着莫问背影呆了良久,直到身旁茅屋传出阵阵雷鸣,方负手沿着河边徐徐慢行。
今日,风景尚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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