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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属于蒋一木戏份的拍摄倒是格外顺利。开拍之前他已做好应对一切困难的心理准备,却没想被轻拿轻放,恍惚像飘在云间,万分的不真实。
郑商的确是位古怪却又执拗的导演——剧组每一个站在摄像机前的演员,不论是由什么途径签约进组,不管背后到底是有什么关系,全部一视同仁同一标准,每场戏都要达到郑商的标准才给通过,否则就别怪最终成片里的戏份被一刀剪掉。
他的电影是不允许被亵渎的。而标准之所以成为标准,就是要在开始时坚决执行,不管为了能达到这个标准到底要花去多少时间,琢磨返工多少遍,那都是无法绕过的必经之路。如果忌惮这个害怕那个的,从头就放低了标准,那这样的戏就是没必要拍下去的垃圾了。
郑商是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出现。他也是总是自信的,甚至带着些自恋的意味——就比如,此刻面前的监控器里正回放着刚刚重拍的戏份,十几秒末的定格画面,蒋一木轮廓鲜明的脸占满了整个画面,眼里是将哭不哭的可怜,面部肌肉牵动起的微表情精准而动人。
郑商很满意自己的调教,也更确认,蒋一木确实是位天赋型的选手,只是一直没遇上过愿意改变他的导演,渐渐被那些廉价粗制滥造的拍摄给磨钝了。
就真是玉也不能埋在沙子堆里。
剧组是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拍摄的高强度带来的高压,长久之下会慢慢吞噬掉正常的情绪。
两个人相处久了,不是两看生厌,就是干柴烈火,越燃越旺。蒋一木对郑商自然是不会生出厌恶的,可郑商的情绪,蒋一木自知他的阴晴不定实在难以参透。但显而易见的是,一切也确实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比如郑商会在冷漠的模式化情绪之外,表露出一些难得能看到的,不符合他在外人设的失控。也会做出一些,从前不会出现在私下场合之外的小动作——比如讲戏的时候,郑商会突然盯住蒋一木的眼睛,半天不说一句话,目光里像含着火。又或是拍摄间隙的休息时间里,蒋一木会收到郑商招手示意,跑过去后就被拉着绕到了几盏亮得刺眼的大灯之后,被压在角落的墙上吻了上去,冷不丁实在吓人一跳。
“没事儿,这边是死角,没人会看到。”全组里对地形最熟悉的导演发了话,蒋一木攒着的劲儿也终于松弛了下来,裸露出的皮肤被一双有些冰凉的手抚摸着,唇间的那个吻继续加深。没有距离的亲密只余下喘息,含着情,一点一点地冲击着一直努力隐忍克制的大脑。
郑商从不会向任何人示弱。他不会表露此刻自己突然的发疯,是因为身心俱疲,压力将紧绷的神经已逼至极限。可又不巧赶上咽炎复发被医生朋友叮嘱戒烟,满心的燥郁无处发泄,最后也只能依靠蒋一木解压——牵手接吻拥抱,每一点的肌肤相亲都能将濒临悬崖的他拉回一点。
郑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何时变成了这样。
“嗯……”蒋一木呜咽着像一只小动物,郑商将脸又埋在他脖颈间靠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将人放开。
“对了,晚上那场戏,我先跟你说说吧。”
郑商的情绪转化如此之快,让蒋一木着实有些摸不到头脑,但还是乖乖回去拿了剧本和笔,搬凳子坐在导演面前,像个认真的小学生。
郑商对工作对感情分裂的像是两种完完全全不同的人。而工作上苛刻的认真和极致的疯狂,也是蒋一木爱上他的初衷与坚持。
电影就是他的命。
工作上的收获也确实对得起他的付出——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就成为国内新生代导演的中坚力量,既有亮眼的奖项也有不错的票房,在那一圈人里,他绝对是亮眼而少有的。
蒋一木对于郑商的履历也更是如数家珍。如果不是受了男人的影响考取了电影学院走上演艺之路,他大概会是导演郑商全国后援会的会长了。而现在……倒也不是不能潜伏进后援会,只是蒋一木想,万一自己真被扒皮,那可真是史诗级的社会性死亡事件了。
而郑商的成长经历也确实数得上有趣——父母年轻时一个是公务员一个是教师,后来赶上改革开放的潮流下海创业,亏本过倒闭过,经过无数次的努力与尝试,终于等来了公司的腾飞。公司真正开始赚钱的第二年,郑家的第二个孩子郑业出生。而因为创业时的穷苦与忙碌,父母总怕亏着大儿子,于是对他百般宠溺,提出的任何愿望无不满足。郑商从小也是个独立的性格,对于亲情的缺位并没太觉得难过,他更喜欢探索各种新鲜玩意儿,也不知怎地就迷上了摄影,各种相机买得丝毫不眨眼。
再之后……他完全沉浸于光影的奇妙世界中了,一盒盒的胶卷,各种品牌的相机,古董的新出的,数码的胶片的,罗列在家里的收纳柜中,稍懂行些的人便能读出那其中的不菲价值。而也只有这样的家庭财力才能撑得起这样大的开销,好在学校摄影展上次次的一等奖也没少给父母脸上添光。可对单纯的静止影像的喜爱又戛然而止,郑商又迷上了dv,喜欢每周末架着它跑遍城市的角落去各处拍,回家之后将它们导出修剪,存满了好几箱的带子。
那是郑商每每谈起都会觉得惬意而满足的一段回忆。那样简单而纯粹的热爱,也是他这么些年一直前行的动力。
再后来,填报志愿时郑商选择了电影学院的导演系,没有丝毫犹豫,家里人也并没有反对。进入了大学后,他的成绩一向优异,拍出来的大作业也经常受到老师表扬,一路都可以算得上是顺风顺水。读本科的四年里除了课上要求的作业,郑商也经常到跑各个片场实习跟组,偶尔也拍些有想法的小短片传到网上,为他积攒下了第一批粉丝。
那之后,因为恩师成宇的关系,郑商决定再留在电影学院进修三年。三年后,他的毕业大作《小河》在国内外一众电影节里大放异彩,为他斩获不少荣誉,也让郑商这个名字开始在圈内展露头角。
“小蒋,你今天有朋友来探班,是吧?”
休息区两张沙发并排,蒋一木就坐在赵成的右手边。眼前这场小区大爷大妈们的吵架戏结束后,即将开拍的就是高山高雪父子俩自小区大门走向楼前的一场谈心戏。怎奈现找的群像戏演员们水平参差不齐,一会儿这个出框一会儿那个讲差了台词,本来预计半个小时就能收场的戏,现在看起来一个半小时都没有头。
蒋一木盯着眼前的热闹看得专注,郑商那要发火却极力克制的吃瘪样子滑稽万分,甚至可以说十分可爱。但他自然不敢过分地笑出来,只好抱着剧本咬着嘴唇,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成哥,抱歉,你刚才是问……”本以为一旁的赵成是在默词,可等词说完却发现并不耳熟,蒋一木这才反应过来,赵成原来是在跟自己聊天。
“是问你啊,”拍了拍蒋一木,赵成笑了笑,“反正他们这场一时半会儿也结束不了的,跟你聊几句。我记得早上在酒店餐厅见到你特别开心,问你说怎么今天这么高兴有什么好事,结果你跟我说是有朋友要来探班。”
“是的啊。”这一番场景回顾倒是搞得蒋一木有点不好意思了,早晨他本来是要跟赵成多聊几句的,结果临时接了个电话,再一转头就看不到人了。
“讲讲。”赵成靠在沙发背上,两手交叉抻了抻,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邛来。”蒋一木说了个名字,“我大学同学,你大概是不认识他的,他没在外面拍过戏,是一个一直坚守,热爱,深耕舞台的好演员。”
“邛来……”就见赵成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半眯上眼若有所思,手指关节敲了敲沙发扶手,“我应该是见过你说的这位朋友。”
“什么时候?”一听赵成竟与邛来见过面,蒋一木的眼睛瞬间都亮了。
“永山戏剧节。我两年前去做过一次评委,他参演的是国内特邀剧目,合作是近几年戏剧圈很有潜力的一位新锐青年导演。我记得票卖得特别好,有朋友没抢到票还问我有没有余的。首演那天我也在,看完很惊艳,很有深度的一个剧,大胆,敢于表达,带着年轻人身上特有的那股劲儿。男主戏份重,演技我印象里很好,结束之后我还找他聊了聊。”
听到赵成夸赞邛来,蒋一木简直比听到自己受夸还要开心。再多聊上两句,蒋一木才了解到,原来赵成年轻时也曾是话剧舞台上的一根柱子。
“我那会儿跟你们现在还是不太一样的,当年是毕业分配进入青年话剧团的。那时候都是有编制的,每年表演系里最优秀的几个同学才能有机会进剧团。开始那几年也有人找我出去拍电视剧,我也尝试过,但出去后并不喜欢那种片场环境。过去的我还是更享受在舞台上直面观众,和他们面对面交流的感觉,那样的体验让我兴奋,我觉得,我大概是一辈子都离不开舞台的……但谁能想到呢,后来遇上改革,剧团改制重组,领导层大换血……”
说到这里,赵成顿住了,冲蒋一木摊开了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再之后,我就出来了。人总是会变的,没有什么会是永远。当然,我依旧热爱戏剧,隔一段时间也会回去演点什么,就当是充电。舞台其实是个相对单纯的地方,在片场里混久了,你其实会很怀念舞台上的日子。在赚到了一些钱之后,你会想要回去沉淀沉淀,再汲取些力量,即使你曾经想要逃离它。”
蒋一木边听着边止不住地点头,上一代演员大都经历过各种复杂的变动,而大概也是由此,在他们身上也更可见角色人物之复杂。
“成哥,你可能不知道,我之前也是舞台剧演员,不过我演的那些,你肯定没听过……”气氛已然烘托到这儿了,蒋一木忍不住也多聊了两句自己过往的舞台经历。同邛来的先锋话剧不同,蒋一木曾经的两年舞台经历大多是在面对小朋友的儿童剧目上。有朋友还曾“夸赞”他耐得住寂寞坚守舞台,可只有蒋一木自己知道,没有背景的小演员毕业之后为了能养得起自己,留在这座城,并没有权利对工作挑挑拣拣。
“你就演儿童剧……演了两年?”赵成对此显然也颇为惊讶。
“是,不过,其实也演过其他的剧,但很少,我跟那个儿童剧团签了长期合同,主要还是演他们的戏。”蒋一木想了想,接着讲述他的舞台故事。
他其实并不喜欢孩子,儿童剧演多了,渐渐便开始生出厌倦。他厌恶平庸,厌恶一成不变,厌恶一眼就能看到头的平淡生活……直到某一天,苹果娱乐,也就是他现在经纪公司的创始人徐莉带着儿子去看了场儿童剧,注意到了那天表现亮眼的蒋一木,命运的齿轮由此开启。演出结束后徐莉去后台找寻男孩攀谈,询问他是否有意向签约公司,在更大的舞台上发展……交谈之后,蒋一木没有犹豫太久便应下了徐莉递来的橄榄枝。
那时候他就在想,自己似乎可以离梦想中的郑商更近一些了。
邛来到得很准时,说两点半到片场,就完全准时地出现了。站在他身后的是甫全,距离他不远不近,显得异常沉默。蒋一木见过甫全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清,而这位新锐导演的人设也始终如一,话很少,烟很多。
面前混乱的群戏终于趋近结束,蒋一木跟邛来还没能正经聊上两句便连忙要赶着去拍戏了,临走前他把人托付给袁明照顾。
作为一名优秀的经纪人,同人聊起来是他绝对的强项,前前后后还没几句,他就跟邛来聊得格外愉快了。邛来这次探班蒋一木也是临时起意,彼时他正跟甫全在他老家采风,一合计这地方距离伊城不远,跟蒋一木又许久未见,不如稍多绕些路来看看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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