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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渊卧房中的布置她是无比熟悉的,绕过云母屏风,便见一方大床,床边屏扆相连,垂下流苏绀绫帐,帐边香炉缓缓吐出苏合香的轻曼烟霭,笼得一室华丽似有若无。
顾渊偏好洁净素雅之风,所以卧房中色泽不厚,都是青、紫、白之属,然而雕刻装饰繁复精致,又是他那套“君子好文”的理念。她整理过这卧房无数回了,今次却还是第一回与他共处于此,一时只觉房中陈设都俗丽得扎眼,令她目光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这地方再多的附丽,重点也只有那一张床,她还能往哪里看!
他对她这些千回百转的小心思自是全然不知,径走到床后,小心翼翼地搬出来一盆珊瑚,摆在房中央,问她:“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她吃了一惊,定睛看去,这珊瑚高可半丈,一本三柯,枝脉绵延,玲珑剔透,足为珍品。她不明白他为何要将这宝物拿与她看,只揣摩着道:“奴婢家贫,哪里见过这样的好物,只听闻珊瑚树向来不能有这么高,这一株一定是不凡的。”
他站在珊瑚树旁,树上翠华光转,映衬他劲直的鼻梁和璀璨的双眸,表情却是深晦莫名。他伸手抚摩珊瑚树上凹凸不平的节理,慢慢道:“不错,这一株,是要进贡长安薄太后的。”
她讶然,“薄太后?”
薄太后出自河间薄氏,乃当今圣上生母,大靖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薄氏一门五侯,煊赫无匹,朝堂上无人敢撄其锋,泼天富贵全是拜这个女人所赐。阿暖清楚薄太后在大靖王朝中的分量——事实上,也许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她的眸光动了动,仿佛有些情绪转瞬即逝,倏忽灭没。
顾渊点了点头,注视着这株光华灿烂的珊瑚树,轻声道:“本来过年时已经贡了东西,但那到底是官面上的。薄太后毕竟是孤的皇祖母,社日也是民间里坊家族齐聚欢宴的好节庆,孤以庶孙的身份送一份私礼,也是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他说的当然是情理之中,可问题是,他为什么要与她说?!
他看她一眼,那目光又渐渐冷凝,“薄暖,是吧?你曾经说,你与河间薄氏没有关系。”
她道:“奴婢不敢有半句诳语!”
他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审视着她,她低眉敛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上的穗子,看上去紧张、惶恐、怯懦、无助。他在心里头冷笑,她可真是一日千变,总有那么多副模样装与他看,却不知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
他派人查过,这奴婢的家中确实是一个人也没有了,她母亲刺绣为生,拉扯她长大,于年前去世,她葬了母,便到梁宫尚衣轩谋了份差使。至于她那个所谓的教书的父亲,却是从来没人见过。
索性任由她瞒着吧,谁人不曾藏了些小秘密呢?抽丝剥茧地查考、条分缕析地推理,只要不害及自身,原也是一种乐趣。她既要玩,他有的是耐心陪她玩。
社日的前一天,阖宫上下忙得不可开交,顾渊却在从周阁中好整以暇地写字。
王常走到门外,行了个礼,“殿下。”
他将笔放下,懒声问:“都齐全了?”
“回殿下,都齐全了。明日大宴,定让诸位贵人都能满意。”虽然隔着一道围屏,王常仍努力堆着笑容,希冀着那边的殿下能从自己的声线中听出自己是多么地尽心尽力。
“好,你辛苦了。”话这样说,声音却还是冷冰冰的。
王常顿了顿,缓缓道:“殿下说过,那小婢那边的动静,都要报与殿下知晓……”
“她怎么了?”顾渊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她今日到内院告了假,说是社日上要出宫给亡母上坟。”
“她告假,你便批了?”
“社日祭祖是人之常情,许多内人都会告假,而况明日大宴并无用她之处……”
顾渊的眉头跳了跳。他想到今晨她服侍自己出门时,脸上那明显是轻快愉悦的神情。他当时还问她,有什么事这样高兴?她只抿唇不答。
原来是这样!
每个人离开他的时候,都是这样高兴的!
心中一阵烦躁,他拿起书简便往围屏那边砸去:“滚!”
夙夜行露
二月的风已渐渐和缓下来,温柔地吹开了柳眼,睢水之上翠柳笼烟,柔媚飘舞,拂乱了浅碧的晴空。随她一同出宫的女官早就不知去向了,谁也不愿为了看着她而放过在宫外游冶的大好机会。她一个人径往北去,愈走愈偏,四处房屋檐檩低矮杂乱地错落着,这是流民贫户所居的地段了。
她背着包袱踏过闾巷间的春泥,鼻尖是剩饭菜的馊味和往来的民夫身上的汗臭味,间或还有煮肉的油腻的香。邻里分肉,门户祭扫,虽然流年不利,但社日的喜庆气氛还是做了个十足十。道旁偶尔见得瘦得皮包骨头的乞儿饿汉,看到她一身衣饰干净明丽,也不拉她,也不闹她,只用一双双空洞的眼眸死死地注视着她,她心中又是恶寒又是难过,足下便加快了许多。
渐渐走出了那一片嘈杂,终于来到睢阳城最北头,一座小小青庐安然而立。
推开吱嘎作响的柴扉,院落里的几丛春兰绽出了细嫩的花苞,长叶却已是枯黄欲死。那是母亲生前悉心培植的小花,此刻还缓缓散出垂死的香气来,然而母亲却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没有进屋,却是径自绕到了后院,院中菜地早已被年前的大雪湮没成一片荒芜,院墙边有一座坟冢,冢前植了一株杏树,树边的木版上是风骨卓拔的汉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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