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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过后,太阳还是当头暴晒,但天气已不再闷热,乡村里一早一晚已经有些凉快了。过了中元节,人们就开始给稻田放水,先从低洼的冬水田放起走,直到高帮田的最后一道缺口被锄头打开,那沉甸甸的谷穗就压弯了田坎,大地一片金黄。处暑一过,清脆悦耳打谷声开始零零星星地从拌桶里响起,一田接过一田,从下湾一直向上湾蔓延,也只有在这个丰收的季节,王家湾的麻将声才终于消停了下来。
新初母亲再也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在田里割谷子了,王道渠从麻将桌子上解放了出来,成了她有力的帮手。今年有了新明加入,王道庆打起谷子来也不再孤单,两人一起一落配合得十分默契,此起彼伏的打谷声听起来特别地有节奏感。王腊子家的谷子还没有完全干浆,他带着拜祭给新初母亲的幺女儿王亚男要过来帮忙。新初母亲想起当年他告密抓王道渠的情景那气就不打一处出,坚决不要他下田,干筋筋的王腊子瓜兮兮地站在田坎上干瞪着眼睛,像那根插在田坎上吓唬麻雀的破竹竿。王亚男手里拿着镰刀腔不开气不出地就下田割起谷子来,新初母亲也不再阻拦,毕竟年轻人并没有错。这个世界变化就是这样快,新初母亲前些年打酒割肉想请人栽秧搭谷挑粪犁田什么的,人家都躲得远远的,现在有人找上门来想帮忙却还要看她的脸色,给新初母亲家搭谷子不是你想给她出力就能使上力,而是要看她给不给你这个机会。
搭了一拌桶谷子,刚好装满两箩篼,王腊子正要弯下身子去拿扁担挑谷子,却被新明的麻友王小飞抢了个先,只好悻悻在坐在田坎上抽起了叶子烟。新初母亲一看人手多了也没有用,就说回去把这挑谷子在石磐上晒了然后给大家做午饭,那新鸿从小书读得多饭做得少,又莫弄得个半生不熟的,吃都没得哪个吃,还可惜了油盐柴火。
新初把全镇青年和民兵两个队整合起来,又组织起了水稻助收青年突击队,浩浩荡荡地开赴稻田。镇上的年轻人也加入进来,镇武装部长赵大山同志还亲自前来助阵,队伍越来越庞大,场面越来越壮观。其实秋收只收谷子,不比春耕那样又要抢着收麦子,又要耕田栽秧,虽然天气大点,但比上次大战红五月轻松了许多,在那场暴雨来临之前,中心村的几条沟的谷子都抢收完毕,一个个草垛静静有站立在裂开口子的稻田里,就像一个个凯旋的士兵正等待他的指挥官前来检阅。
谷子搭完,新初母亲圈里的四头肥猪也真的快肥了,再吃几天苞谷面和着红苕煮的猪食,就可以交给猪贩子卖钱。按理说,一般肥猪要在腊月间才杀的,新初母亲这四头猪比往年早了两个多月,她要赶在国庆前卖了,再添些钱给儿子结婚用呢!而除了春节,农村的猪肉也只有搭谷子的时候才卖得上几个好价钱,因为农民在干重活的时候再啷哎也要喝几口酒吃几砣肉,大战红五月按道理说更累更需要吃点好的,但那个时候家家户户的腊肉还没吃完,大多数家庭还用不着买新鲜猪肉呢。
四头生猪一卖,新初母亲又多了一千多元钱,加上她卖柑子的钱,已有六千多块呢。她在河西乡买了两个大红包,四个小红包。大红包一个包八百块,按王家湾的规矩,新娘站在门外脚不跨进门槛,公公婆婆是要给红包的,新初母亲包个八百,也表示儿子儿媳兴家立业万事大,有些新媳妇有大人们教使,一只脚跨了进来,另一脚却留在门外,那公公婆婆也要懂得起,再上一个红包把新媳妇领进门。那四个小红包,一个包了一百二十块,新媳妇进屋,是要请人把铺,一般都要请一个长得高高大大肥肥胖胖精精灵灵能说会道的中年妇女,一边把铺一边说些吉利话,主人家自然要个红包,红包大小也没有个定数,一般都是十二的数字,表示月月红,包十二块也行,包一百二十块也可,包包多包少全凭老板大方。新初母亲包了个一百二十块,心想人家小融本来就工人家庭出身,自己虽然是个农村人,但儿子也是镇上的干部了,可不能丢了面子。她用揣在包里擦汗的手帕包了个四千块整数,剩下的零钱各放一边,等到月底又打了一百斤新米,便带着幺兄弟和明娃子去了城东镇。
王道渠说他在家守屋就不去了,新初母亲假装劝了几句也不勉强,她知道小融的心思,担心王道渠去了会闹出些不愉快来。那年王道渠刑满释放回家,带回来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说是王监狱长的大女儿王雪,名字好听,人也长得不错。王新初刚读完高一,暑假回家,两人相见感到有些眼熟。才想起那年随二姐新雁去大峡监狱看父亲时,他们在监狱里见过,王监狱长还叫人开着他那威风凛凛的三轮摩托,拉着他和二姐新雁还有王雪去附近的溶洞耍了大半天。王雪也没有想到,当年那个初中生几年不见,已经长成高大英俊又才气横溢的年轻小伙,一时竟害羞地低下了头来。王道渠趁机跟新初母亲商量,要不就把王雪介绍给新初。新初母亲本身就对王雪和王道渠孤男寡女一路来一路去很不高兴,哪儿愿她与自己的儿子谈恋爱,就找了些理由拒绝。她说一来新初还小,高二都还没开始读,读书时谈这些耽误了学业,王雪人家是城镇户口,我们新初是农村娃儿,万一考不起还不是空了吹?二来两个都姓王,同姓通婚也不大好,结了婚也逗起别个说。三则王雪比新初还大,也不大合适。
新初那时心里也只有张忆,虽然他们俩只是看过一场电影,连手也没有牵过,更没有表达过什么爱意。但在张忆的身上,新初体验到了一个女性对自己特有的关注与照顾,这是他在母亲和姐姐身上所不能感受到的。新初的眼里哪里又容得下别的人,他一口回绝道:“我现在要读书,还不想谈这些,考上大学才说。”
张忆也比新初大一岁多,她没有像她说的那样要跟他一起去三江中学读高中,而是在父亲的安排下,在河西乡农经站参了工。高一上学期,新初和张忆每个月都保持着通信,相互告诉对方自己的一些学习工作情况。做上了班团支部书记的新初才华日渐显露,也得到了学校那些漂亮女生的倾慕,班上的女生知道他是一个看似表面随和其实内心十分高傲的男生,虽然对他有那么些想法和冲动,但也不敢轻易地向他表白,倒是其他班的女生,甚至初中部的一些情窦初开的小女生,大胆地向他表达着爱意。新初班上搞的迎新晚会成了全校性的一个活动,不同年级的学生都前来参加,当然更多的是那些追随他的女生,同时还带了一个小闺蜜。
那年春节,李新初来到了河东乡,电影院正放着又一部武打片《南北少林》。进了高中,新初就不想看武打片了,他想看下一部《红高粱》。其实他看什么电影也无所谓,他主要是来等张忆的。他早早在买了晚上八点钟的票,站在电影院旁边的小面馆门口,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终于见到那个蓝格子风衣的熟悉身影。他们每次见面都是这个老地方,张忆径直朝他走来,像是事先已经约好的一样。
张忆走拢就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买票。”
新初说:“票已买好了。”
张忆看了他一眼,笑了。
两个人坐在电影院,眼睛直直地盯着银幕,心脏扑通直跳,脑子一片混乱,电影到底演的什么,谁也没有去关注。
张忆满脑子都是母亲奉劝她的那些话。这个年一过,张忆就快满二十了,可还是孤身一人,母亲是看在眼时急在心头,她的二媳妇十八岁就嫁到张家,十九岁就生娃,现在差不多都长成个小大人了,女娃在农村过了二十岁连男朋友都不好找啊!张忆母亲娘家有个年轻人叫刘俊,宕渠师范毕业后分到了河西中心校,追了张忆大半年,又托人找张忆母亲说媒。可张忆死活不见面,不说不同意,也不说同意,把母亲急死了。那年初中毕业,新初去了班主任张平老师家,说是借书,实则是为了看张老师的妹妹张忆,这怎么能逃得脱张忆母亲的眼睛,在桌上吃饭的时候她就看出来了。说实话,张忆母亲对这个学习成绩好长得又帅气的小伙子是非常地喜欢,虽然自己女儿比新初大点,大点又怎么啦?她自己还不是比张忆父亲大?“女大三,抱金砖”呢。当然,新初的父亲这事,还有他家里的贫困,张忆的母亲开始也有怕顾虑,后来看到张忆内心坚持,张平也给予了妹妹莫大的支持,她也就慢慢想通了:父亲的事也不关儿子的事,至于贫困,只要新初本人能干,那又算得了什么?难道还能穷一辈子?可接下来两个人一起复习了两年也没考上中师中专,张忆母亲的想法生了彻底变化:张忆倒没什么,父亲虽然要从党委书记岗位上退下来了,但凭着老关系找找县上的领导,给自己女儿在乡上解决个工作应该是没问题的。可新初去读了高中还有三年,万一三年后还是没考上呢?张平不就是因为没考上他父亲才在乡上给他找了个代课老师的岗位,后来代转民、民转正才成为了一个正式老师吗?就打算新初考得上吧,他读大学还要四年,就是考个大专也得三年,这六年一个女娃娃可等不起啊!还有就是,万一他新初考上大学就不要张忆了怎么办,就打算新初对张忆是死心塌地的好,这小子这么优秀,今后就没有一个女生不去追他缠他?说到这个问题,不但是张忆母亲十分害怕,就是张忆本人想想也有些后怕。她一直安慰着自己,新初绝对不是那种人!但她把这些事给不给他说呢?
新初也有好多的话要给张忆说,他想要张忆等着他,他一定会考上大学再回来找她,又担心还有五六年的时间了张忆一个女孩子等得起吗?都怪自己不争气没有考上中师,不然他和张忆,还有张忆父母也就不会有这样那样的顾虑了。他也真心想对张忆说如果遇到一个对自己好的人,你就把自己嫁了算了,你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会记在心里。
两人就这样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一言不,直到电影里九儿把余占鳌抱在怀里时,张忆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了新初的手里,新初顺势把张忆纤细的小手紧紧地抓住,便开始全身冒起汗来。
春节开学不久,张忆专程来三江中学看了新初。他把她送到了快到家的茅滩坨河边,她又把他送回了学校,他再把她送到了茅坨河边,两人就这样往返了几圈。看到天色已晚,渡口唯一的摆渡船上升起了袅袅炊烟,船工见没人过河已开始做饭吃了呢。新初对张忆说:“你就不要再送我回学校了,再不过河回家天都要黑了。”
张忆转过身来,紧紧地抱着新初,久久地亲吻着她心爱的人,后又突地放开说:“新初,你今后一定要考上大学出人头地,也一定要好好照顾好自己!”
新初眼眶有些湿润,点头道:“我会的,你等着我!”就看着那只孤零零的摆渡船慢慢地掉过头去,两只木桨扬起细细的水花,又轻轻地叠落在江面上,那“吱呀、吱呀”的桨声,弄得他的心一紧一紧的,远远地看到她下了船,上了岸,沿着河边一步一回头地朝寨上走去,直到消失在山水交接的暮色中。看到天边的黑云闷闷沉沉地压了过来,新初叹了一句:“怕是要下雨了!”赶紧掉头往三江中学跑去。
暑假回家,新初给母亲说有事要去河东乡一趟,刚走到地坝,母亲对他说:“新初你莫去了,张忆结婚了。”
新初一下愣住了,立马转过头来急切地问道:“妈您听谁说的?她跟哪个结婚了?”
母亲安慰说:“新初,妈骗你干嘛,跟河西乡的一位老师。张忆也老大不小了,你才读高一呢,人家等不起啊!”
新初蹲在地坝冰冷的石栏杆上,半天说了一句:“这不可能,怎么这么快?”
那个夏天,新初恨透了读书,直到在文科班教室里看见曾在食堂前排队时有过一面之缘的小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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