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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稷从地上坐起来,后脑勺闷闷疼着,耳朵里只有嗡嗡声,她伸手揉了揉,抬头看了一眼千缨的背影,却没有立刻上前阻拦。
蔡氏从未见过五房这模样,被千缨步步逼退,都快退到老太太跟前。旁边围看的一个人都不愿插手阻拦,只有老太太开口:“闹甚么!都是自家人,不能好好说?”
不提“自家人”还好,一提简直火上浇油。千缨从小到大都没有体会过“自家人”的待遇,到这时候来跟她强调自家人简直好笑。
她正决心要撕开这层多年以来虚情假意的面皮,许稷霍地起身走了过去,一把抓住她小臂:“千缨别说。”
千缨深吸一口气,拳头握得紧紧,牙齿仍不受控地打颤,但已明显地在克制翻涌上来的怒气。
许稷立刻将她拉到身后,站到蔡氏及老太太前行了礼,这才道:“有些话晚辈本不该说,但三伯母今日所为实在有失长辈威仪。十九郎被举告,三伯母的焦急之情可以理解,但眼下并不是随意揣测谩骂、弄得人尽皆知之时。十九郎若是清白,即便被举告,御史台自会还其公道,而诬告者也必会得到严惩。至于此事是否为晚辈举告,并不重要。身在规则中,便要有遵守规则的觉悟,若十九郎之前不懂,经此事或许会明白这个道理。最后,千缨今日若有礼数不当之处,晚辈代她深表歉意。”
许稷说完深作揖,面上是一贯的寡淡。
蔡氏还想闹,却被老太太抓住手暗掐了一把。
黯光中许稷瞥见老太太神色,深知这件事到此再不撤就来不及,遂赶紧拉着千缨走到门口,又停下来俯身捡起地上野味,一一装回袋里,最后抱起那袋子拖着千缨回去了。
然还没到自家院子,千缨却半途甩了手,气呼呼瞪着许稷:“为甚么要给她道歉?这世上有泼了脏水还让被泼的人给她赔礼的道理吗?”
“那不是道歉,千缨哪……”
许稷意欲解释,气头上的千缨却毫不理会地打断她:“不要与我说大道理!我以前从没有那么大声地与她们说过话,因为你我才说的!”
“我知道,但……”
“你比我小三岁,哪里轮得到你插话!闭嘴!”千缨将一腔没有发泄出去的怒火全撒给了许稷,许稷则乖乖闭了嘴,摊开心胸全盘收下。
千缨与许稷成婚,许稷二十,千缨则二十又三,在成婚之前是家中常被人说道的“嫁不出去只能给半老头子做填房的老姑娘”。
遇上许稷,对千缨来说是奇妙又难得的缘分。
许稷在曲江将她捞上来的那一刻起,千缨便愿意相信自己这一生也可以遇见好事情。
家境窘迫,父亲好不容易巴结上一个兵部司库,得知司库夫人已故,便巴巴地要将千缨送过去做填房。可那司库已过半百,子女都已与千缨一般大,千缨拒不同意,但胳膊拧不过大腿,便被困锁在家中,干等着外面一众人筹备婚事。
与万千逃婚者一样,千缨想到的办法不可避免地俗气。但费尽本事逃出困住自己的房屋,于广袤天地之下,手脚却并没有体会到想象中的自由,反而因不识路不识人并且囊中羞涩感受到了步履维艰。
以仅有的一对镯子换了少许钱银,转头却又被小贼窃了去,千缨反应过来时一顿猛追,追到曲江时筋疲力尽,而那贼人早不知去向。
饥肠辘辘万念俱灰地坐在曲江边上,千缨想了很久。男人还能凭读书凭武力往上一搏,但对于女人来说,或许从出生开始,一切就都已经定了。她没有读过太多的书,也没有体会过丰奢的日子,与王夫南之流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更直白地体会着穷富嫡庶的悬殊,令人心生贪慕,却又因无力改变而自寻烦恼。
其实不该有那么多奢望的,倒霉的人生从一开始就倒霉,如果心有不甘,不想接受这样的倒霉,就只能结束掉。这是糊涂活了二十多年的千缨“人生尽头”最后的糊涂想法。
彼时曲江春明景秀游人如织,风很温暖也很体贴,一只金腰燕无所畏惧地栖落在地上,对隔着一步远的千缨叽叽喳喳叫了好久。
千缨看看它,无奈地说“听不懂呀,你好好活吧这里很危险会有人来捉你的”,又见它动也不动,摇摇头说了一声“这么固执我也帮不了你啦”,说罢站起来就跳进了曲江池。
所以没有惨兮兮的眼泪,也没有多么悲壮,只有“噗通”一声,伴着一朵小水花这一生就走到了头。
想成为一个不负责任想死就死的人很容易,就是窒息感令人觉得糟糕了些。
就在千缨消极等死之际,一只手却猛地伸过来将她拽出了水面。千缨咳咳咳,那人也从水里冒出头来咳咳咳。千缨看不清其模样,那人也不打算让她看到模样,转过头费力勾住她脖子就往岸边去。
于是千缨不负责任的自我了断就这样被好心伸出援手的长安城某官人给破坏了。
这位官人头发花白,一身旧旧的青色公服,正是旬假出来放空的许稷。
许稷显然也是累坏,瘫坐在地上直喘气,等喘够了气也不问千缨为什么寻死,却是打开自己带来的书匣,从里头摸出一只小酒囊来递了过去:“天这么暖和,水比我想象中要冷哪。”又说:“喏,郎官清①,娘子不嫌弃就喝一些。”
千缨懵懵接过酒囊,小心翼翼拔开来喝了一口,味道竟然出乎意料的好。
日头正好,许稷守着书匣和可能再次跳曲江的千缨晒太阳,甚么也不过问。她做人有些固执,做了的事一定要做到底绝不半途撂挑子,但对不该好奇的事也绝不好奇。
虽不能一下看穿千缨的来历和她跳曲江的理由,但也能隐约猜到一二。不过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千缨却并没有满脸愁容悲苦地朝她倾倒委屈与伤心,半酒囊的郎官清下肚,伴着曲江越发暖和的日头,她反而变得明朗了起来。
“哎,可见打算死的时候并没有认真想后果哪。”许稷眼看着自己狠狠心买来的一酒囊郎官清就快要终结在千缨的肚腹里,无可奈何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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