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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凉后,王昙一连数日都没有什么胃口。他身体坏得很久,只当是换季所致,并没有十分在意,更没有往那觞药酒上想。不想用饭时,不过囫囵两口,逐日对付过去。待王道茂带着家兵,启程返回会稽,他的这些无名之症也渐渐地消了。
他总是在等家中的荷池上冻,有一天可以去到湖心的小亭中赏雪,而不必畏惧冷冽如刀锋的水光。读书写字到一个地步,渐渐也觉得索然。这一日,桓道才要邀他去公主府上赏一株早发的寒梅。他难得出府一趟,欣然应允。桓道才面上总有愁色,坐在牛车里,一路似也愁思郁郁的。晋朝重新在建康立都时并无余力营建城墙,他们途中穿过一层竹竿捆束的篱屏,这就是建康城。
桓道才见到公主就笑起来,推着王昙介绍,“殿下,我带道茂的弟弟来。”临海公主定定地盯着他好一会儿,恍然笑道,“果然有些像她。”请他们入座。桓道才说起日前的宴会,有意无意地提到王昙当时南渡的经历。临海公主果真面露怅惘,待他更加温和了几分。
王昙总觉得芒刺在背,长嫂话中隐含的意思令他十分不安。他也不与旁人打招呼,自顾自地起身离席,步出门廊,四下环视一番,指着侍执巾栉的两个小婢问道:
“闻说殿下府中有寒梅,梅在哪里?”
她二人相视一笑,争抢上前为他指路,名叫阿枝的一人说,“在后面在后面。”叫阿兰的另一人就说,“我领你过去。”
公主府上的梅花开得并不是很好,枝干倒还遒劲,花朵却零零碎碎的,已现衰落之象。树下置着坐秤和桌案,仍然是倾倒的酒壶,散乱的纸包,落在满席花瓣之上。他不禁轻轻咦了一声,终于找到机会去问,“那是什么?”?
阿枝笑道,“是酒呀。”阿兰道,“我知道你问的是什么,此物乃是道家之奇散,名为“寒食”,服之不止可治弱症,更能使体貌白皙、神气开朗。”
王昙想到公主府上之人,当真个个都肤白如脂,娇怯之态不同流俗,不由若有所思。
难得临海公主心情很好,桓道才在公主府坐到了下午。小叔总有奴子看顾,她也不是很在乎。临海公主服散太多,已经很少吃什么东西,身体消瘦得不成样子。不过因为有客,才勉强摆上饮食,她吃得不多,桓道才也很欢喜。直到午后,公主终于想起梅花,两人正要离席,门前僮子急匆匆来报:
“太子洗马曹公子求见。”
“我只盼你先知道。”
曹统如是说:
“匈奴赵国内乱,刘曜僭位,他,他要……”
“他要怎样?”二人同声问道。曹统长长一叹,“他要封惠皇后作匈奴汉国的皇后。”
桓道才面容震动,半晌不能言语。惠皇后本为泰山羊氏女,正是先惠帝之妻,临海公主之母。公主恻恻而笑,面容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惨白:
?“自洛阳分别已六七年,我与她同样为人所掳,今日得知她的消息,知道她过得比我好得多,心中从此无虑耳。”
曹统面露迟疑之色,桓道才忙道,“公但说无妨。”
“朝中有人议论,要……要废去惠皇后的尊号……”
临海公主冷笑道,“我阿母被废尊号的时候还少吗?当年在洛阳城,尚且几废几立,屡入金墉,何况如今。这些陈词滥调,你也不必特意来告诉我。”
“殿下安心,”桓道才道,“惠皇后的尊号不会有事。”
临海公主忽觉浮气上逆,侧身偏头嗽了起来。桓道才连忙替她顺背,许久才稍平息,公主原本形如槁灰,此时两颊却浮起两片潮红,艳胜桃李,恍惚一如少时。桓道才有些发怔,临海公主嗓音发哑,嘿然冷笑,“向北望过大江,城池内尽是胡人陈列的兵士,朝廷国祚尚且不知几何,所谓尊号又有什么要紧?我看你们——”
话至一半,王昙披头散发,襟带敞乱,摇摇晃晃地闯了进来,只因曹统是生面孔,就惊得发足一跃,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他举止全无章法,桓道才见状悚然而怖,正要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见临海公主觑着王昙忽红忽白的面色,脸上慢慢竟浮出几分兴味,话语中又颇有些冷冰冰的讥诮:
“原来道茂的弟弟,也是会行散的啊?”
王昙生来是很讨人怜惜的容貌,就连满怀忿狷之气的公主,见到他红云浮面,面若桃花,呆呆地转眼看来,也不由恍然出神。自何将军以来,士人饮酒服散,早已不是什么值得指摘的大事,纵然王昙年纪太小,曹统不过是蹙了蹙眉,偏开头,假装没有看到王昙的醉态。
王氏一门中,固然也有些谈玄论道的拥趸,但桓道才怎么说也还算晚辈,尚还没有见过特别荒唐的场面。她心知王嘉如何珍重这个幼弟,一时间手足无措。还是临海公主回过神来,向道才道:
“你放心,五石散药性最热,服后吃冷食、浇冷水都不能发散,他这时手舞足蹈,不过是为了散掉热气。”
桓道才一阵目眩,“我这小叔自幼体弱,此时忽冷忽热的,一但发起病来,可如何是好。”
公主笑道,“你不想教他着凉,这也不难。”语毕低声向曹统说了两句甚么,脱下身上外罩的狐裘递给他。曹统接过狐裘,抽出王昙自己扯散的衣带,将王昙连手带脚都裹进裘衣中,拿衣带牢牢地捆成一团。王昙身上热不能散,徒劳地挣了两下,在地上滚了几圈,又忽然面露笑容,摇摇晃晃地睡去了。
桓道才心中忧虑,公主却无缘故地高兴起来,教僮子拿棋秤、博具来,要与道才弹棋、樗蒲。道才从来不能拒绝。曹统拜别后,她们玩了几局,公主总是赢。她心知自己如今腕抖无力,弹棋断无常赢之理,偏偏道才让她,她又觉得没趣,正要发作,一旁的王昙忽然浑身颤抖,梦中惊呼道:
“阿兄,阿兄!”
道才倏然长跪起身,袖摆一下子拂乱了秤上的五木。公主奇道,“你这位弟弟,不会有什么哮症、癫疾罢?”道才面白如纸,摇头道,“向来并没有,这恐怕是渡江时落下的宿疾。”
公主听到“渡江”二字,心中这才生出一些怜悯,走去在王昙脖颈上摸了一摸,说道,“热已经褪了,汗也干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道才向窗前一看,室内灯火摇曳,泄入的日色业已阑珊,她这才醒悟过来,心头又惊又愧,连忙唤健仆来抱王昙。出门时,门前昏蒙一片,弦月高挂,庭下有几洼白而发亮的积水,如黑暗中融化的银,道才回身看了一眼,油灯暖黄色的微光犹从室内照耀出来。她脚步一顿,要解下王昙身上的裘衣送还,公主摆摆手,提着灯,踏着散碎的月光,独自慢慢地走向后院去。
王昙是在回府的途中才渐渐清醒过来,车内并不甚亮,他裹在暖融融的狐裘里面,只看到身边有背着光高高的一个影子。他下意识只觉得王嘉来捉他了,顿时扑上前抱住手臂,埋着头一通乱蹭。直到听得道才一声,“阿奴怎么了?”他才猛然惊觉,“啊”的一声直起身来,窘得两颊发烫,厚重的狐裘窸窸窣窣地落在脚边。
道才掀起车帷,月光静悄悄地洒进来,王昙听到黑夜中牛的喘气声,车轮吱啦吱啦地碾过路面。半晌,记忆回笼,王昙双手交握,两膝发颤,两排牙齿格格地碰在一起,道才只当他冷了,正要俯身去捡拾狐裘,却听到车里低低的一句:
?“嫂嫂能不能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阿兄?”
她背着光,只看到王昙眼中波光潋滟,须臾竟流淌下来。王昙双手覆面,轻轻地啜泣,他明知故犯的事情很多,事后像这样惊惧悔痛的时候却屈指可数。他这时才想到月余前宴中的那一杯药酒,以及其后多日的食欲不振、精神不济,可是服下寒食散后的快意,那种病态而不可抵挡的快意,如附生的藤蔓一般,深深地扎进他的肚腹。他恍惚间知道他无法忘记,他再也无法忘记了,他分明还很小,却对未来生出深切的忧惧。
牛车慢腾腾地停下来,长夜中,道才手脚有些发凉,刚刚想要活动一下,王昙吓得一把捉住长嫂的袖子。道才心事重重,随口答应道:
“你乖乖听话,阿嫂就不告诉阿兄。”
她心中也不知道怎样和王嘉解释。夜色已深,就牵着小叔回到她与王嘉的院中。廊下灯火通明,他们夫妻各自宴游,彼此都有默契,回来多晚也不会多问,王嘉只能是在等幼弟。果然,她尚未走到门前,王嘉已提着灯迎出来,和声问道,“怎么在公主府上耽搁到这个时候?”
王昙顿住脚步。道才笑道,“阿奴在人家府上昼寝睡过头,叫他起来,还不高兴。”
王嘉才照见幼弟有些红肿的眼眶,忍俊不禁:
“你几岁了,还是在外人面前胡闹!羞也不羞?”
王昙自从上次心虚露馅后,就精进学业,这时别开脸装不高兴。王嘉笑骂几句,又叮嘱奴子不许放他中夜点灯游荡,才使人领他回房安寝。
王昙一直在等雪,建康初雪时,他却病倒了。这一病就是一个冬天,最沉重时连提笔的力气都没有。王嘉因此事大发雷霆,将王昙身边的奴仆挨个质问一遍,得到的说辞都是一致的:
六郎得知初雪,坐立不宁地等待了一天,日暮时,他只身去往府中的荷池。奴仆们早就在池中的小亭上备好了暖炉与毡席,可谁知他远远地望见荷池就停下来,呆站了一会儿,又走近些,拾起一枚石头向池中投掷进去。他发现水面并没有上冻,就忽然大发脾气,回来枯坐了半夜,后半夜就发起热来。
王嘉素知幼弟执拗任性,却不想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可他又实在懂得弟弟的心事:圣人尚说知者乐水,王昙偏偏这样畏听水声。倘若可以选择,谁又愿意为恐惧所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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