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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的光芒与日光迥异,薄薄地漆在人身上,镀出一层如水汽一般潮热的甩不脱的暖色。王昙双拳抵膝,不知不觉已规规矩矩地正坐起来。他仰头去看长兄的面孔,正看到这样昏黄的暖色。雨天,窗户关得很紧,建康的潮气向来是烘不散的,他渐渐感觉颈后背脊也冒出汗来,濡濡洇开一片。
王嘉自然也回视着他。王昙先天并没有什么不足,相反,他小时候生的白净健壮,玉雪可爱,只是南渡时惊吓太过,以致损伤。王嘉总还是相信他可以痊愈的。是以,当他看到幼弟这样仰着脸,身体瘦得单薄,眉眼间稚气未消,偏偏眉头紧紧地拧着,明里暗里,不知还藏起多少倔强。他不由心中爱怜,又轻轻摸了摸幼弟滚热的脸颊:
?“你是想撑着呢,还是想趴着?”
话音未落,他已抬手接过戒尺,端端正正地平放在膝前。他话中甚是温和平缓,行动也不急迫,俨然是一幅悉听尊便的模样。王昙的两肩几不可察地抖了一抖,他愤恨地瞪那柄戒尺,瞪了半晌,抬起眼睛,声势又无声无息地弱下去:
“阿兄……”
王嘉再无它话,不过由跽坐改作盘膝。王昙又在座上磨蹭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长跪起身,脱下长兄的披风,双手将脸一捂,伏身趴在了王嘉的腿上。王嘉重重地在他臀上击了一掌,轻声斥道:
?“你平日就是这样受罚的。”
王昙便背过一只手来,在腰间下裳上乱扯。王嘉冷笑一声,将他手腕反剪过来,不留力的巴掌雨点般地落下。彼时天下未定,除了王昙这样娇气乖僻的孤例,世家子哪一个不是六艺兼修,在平地上,王嘉双手能开百斤强弓,骑射犹开六十斤,认真生起气来,王昙如何支持得了。王嘉打得衣袍翻飞,他不过挨了数下,早已气馁,又挨了几下,脸面也浑然不顾,在王嘉腿上拧着身子躲闪,一个劲地直往长兄怀里钻:
“阿兄,阿兄我知错了……”
王嘉犹追打几下,才停手将幼弟从腿上推下去。王昙咕噜一滚,一边胳膊被地板硌得发麻,也不敢直言呼痛,只好拐弯抹角地讨饶:
“地气寒冷,阿兄坐在席上罢……”
王嘉拿起戒尺,将坐席从秤上取下,抬手掷在王昙膝前。王昙嘴角抖动,口中涌起一阵苦涩,只得解下裳裈,并膝长跪,躬身撑在席上。王嘉一尺挥下,是自下而上,撩动臀肉,颤抖间浮出一道三指宽的檀痕。
王昙头颈低垂,耳边只听尺声响了数下,身子实已被抽得左摇右摆,仿佛连脊背大腿也跟着一张一合地抽搐。不过十数下功夫,他已是疼得手酸脚软,支撑不住,扑的一声,合身仆在了席上。臀上戒尺稍停,反而如同吹风灭火,热烫得愈发凶狠。王昙撞得胸前发闷,喘着气缓了许久,才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
王嘉扯着他腹下压着的坐席,将幼弟连人带席地往身侧拉出半步。王昙无助地动了动腿,心中忽然感到急迫的不详,只是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王嘉已将一手按紧了他的腰背,执着戒尺便直直地劈挞下去。这时他姿势顺手,动作也不知快了几倍。直打得两片臀肉由粉至绯,又一片一片地肿胀起来。总打了三十有余,王昙已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声颇有些恻恻的,口中不断地说着知错。王嘉垂目睇着他的伤处,又将戒尺平放在地面上,才向幼弟道:
“坐起来,听我说话。”
王昙早知道长兄停了戒尺,只是余威未收,身后的疼痛也不曾稍缓,故而,直到王嘉开口,他才抽抽搭搭地从地上爬起来,伸手向后一摸,哪怕眼睛看不见,也摸得到一根根肿起的尺棱,伤处更是烫得骇人。纵然每次挨了打都是这样,他想到自己的惨状,还是觉得凄然,落下的泪水也更真切了几分。
他慢吞吞地跪起来,臀肉也不敢落在脚跟,只好虚虚地悬在半中,一时间膝盖臀腿无一不疼。偏偏他一低头,戒尺就在眼前,顿时不敢造次。王嘉这才慢慢地说道:?“你当然是知错,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根本是故意来气我。”
王昙噙着泪摇头,王嘉又道,“那就是故意气阿父。”
王昙的头摇不下去了。王嘉因笑道,“可见就是少打——”
话还没有说完,门外传来一阵啪嗒啪嗒的踩水声。王兑在门前甩下木屐,鞋也来不及脱,在门口就高声地喊,“大郎!大郎!我听人说你又打了阿奴了——”一壁说,一壁快步闯进内室,只见到王昙跪在长兄面前,他只当罚未尽数,便伸手把幼子抢在怀里,又劝王嘉,“啊呀,他年纪还小,吓唬一下也罢了,你何必下这样的重手?”
王昙挨了罚,身上带伤,又哭得气喘,脑中昏昏蒙蒙的,被王兑这一抱,一时间也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等到王兑开口,王昙鼻端猝然间又嗅到他衣袍上淡淡的熏香,他霎时间如坠冰窟,极度的惊悚如雷电般在他的头中炸开。正值檐上积水滴落:
啪嗒。
室内骤然爆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王昙浑身发抖,也不顾扯到伤处,手足并用的从父亲身边挣开,一头扑进了王嘉的怀里,浑身都冒出涔涔的冷汗。王嘉连忙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王昙嗓中溢出几声含混的呜咽,双手死死地拽着长兄的衣襟。王兑目中黯然,渐渐转作深切的沉痛之色,几次想要开口,到底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
王昙又做了同样的噩梦。
梦中是千里茫白的荒土,赤红如熔炉的烈日,鲜红如血的残月,而这一切的温度、触感、颜色,又不可阻拦地交相混合,天摇地转,融作一个光怪陆离的漩涡,一转,一转,倏然寂灭。而后便是沉渊,沉渊中无尽的黑暗。黑暗中,游鱼生出利齿,一丛接着一丛,波涛是它们的膀臂,水草是它们的手指,它们生噬他的血肉。
王昙骤然惊醒,汗湿满怀,手脚冰凉,齿关格格作响。长夜中,更漏发出滴答的水声,四野本来寂静,雨水沙沙,更显得清幽静谧。王昙撑着床铺,屈起双腿,猛地扯到伤处,这才发现屋中灯火未熄,他还在长兄的房里。
他赤着脚,去灯台上取下油灯,向室内一照,王嘉犹在一边安睡。他中夜梦魇,心悸未休,就上前去把长兄摇醒。王嘉半梦半醒的,听到幼弟幽幽地问:
“嫂嫂今晚不回来么?”
王嘉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王昙又举着油灯晃他眼睛,“阿兄起来,起来嘛。”
他只得卷起被子,直身正坐起来,道,“不是之前就同你说了,你嫂嫂去会稽寻你阿姊、姊夫,至少得下月才能回来。”王昙的姐夫时任会稽山阴县令,桓道才此去南行,既是出游,也是探亲。他慢慢地哦了一声,又很委屈地说道:
“我睡不着。”
灯下静了许久,他才听到长兄的叹息,“不是教你忘了这些事么,怎么又去想它?”他方才被油灯晃得双眼发酸,这时仍觉得近处的灯火刺眼,干脆将灯火吹灭,室内顿时一片黑暗。王嘉端着灯放上灯台,回身时,却听到黑暗中轻轻的啜泣声:
“我忘不掉,只有别人忘得很快。”
他忘不了盛夏中冰冷的江水,扑向口鼻的波涛,倒灌进胸腹内的鱼腥气味。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那时他尚且童稚在怀,他并不懂什么叫匈奴,什么叫洛阳城陷、山河倾覆,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都血泪盈腮,悲怆满怀,嘶喊啼哭声日夜不歇。而且,阿兄既然要带他去找阿父,怎么不坐舒服平稳的牛车,反而改乘马车,还发疯一般地催马?王昙犹记得他倚在王嘉怀里发问:
“阿兄,你为什么发抖?”
王嘉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古者君子游必有方,阿奴,你闭上眼睛,阿兄教你诵《春秋》。”
王昙听话地闭上双眼,只觉得长兄的手心里潮潮的都是细汗。从春秋隐公开始,王嘉诵一句,他乖乖地跟着念一句,每凡章句,他念不过五遍,就能牢记在心。偶然,马车外也响起奇怪的声音,王嘉只告诉他:
“那是伯伯在杀坏人。”
他们在路上,不知道走了多久,辗转多少城池,最后在荆州见到王兑时,王昙已经能诵《春秋》十数卷,倒背如流。渡江前所有人都在痛哭,王昙被伯叔的部曲簇拥着,只觉得很茫然。烈日高悬,忽然荆州城门大开,无数百姓如鼠群野兽般四散狂奔,至深的恐惧,如秃鹫群鸦般飞上天空:
“石勒!石勒——”
王兑只是对着客兵的首领说道:
“你与部将先走,我与二子随辎重在后。”
轮到他们时,只剩一只破顶的小舟,舟上挤着他们父子三人、部曲的首领,和最后几箱沉甸甸的书简。这时喊杀屠戮声已经冲到江边,胡兵的笑声响亮如同枭鸟。零散的羽箭落入江水,他们还未泊至江心,岸边已有军兵泅水前渡,鲜血从他们的头脸身体上洗进江中。
王嘉要将书箱投入水中减重,王兑决然不许,家将在船头跪下,请命要泅回北岸,誓死杀贼。王兑仰天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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