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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九这天上午,新初终于领到了四个月补工资,加上四百块钱的奖金,自己小心翼翼整整齐齐地叠好,揣在上衣兜里胀鼓鼓,走在回去的路上有种扑扑心跳感觉。
这种感觉在他十一岁那年有过。父亲在躲那场“严打”运动中,三江镇工地上的负责人带信回来说,工地上一个多月没工资,生活费都快接不上了。父亲就拿出三百块钱,用大姐的纱巾捆得严严实实,系在新初的腰上,再穿上外套,叫他送到三江镇去。新初过了两道河,走了二十多里路,一路上把腰里胀鼓鼓的纱巾摸了又摸,那颗悬吊吊的心也是跳得扑扑的,直到把那三十张纸钞一张不少地交到工地负责人王叔叔的手中,他才松了口气。
同样是这种扑扑心跳的感觉,不一样的那一次是害怕,而这一次兴奋。小融早已收拾好行李,就等着他回家。他俩昨晚就已商量好,新初今天去镇上领了钱就回来,先送自己回祥兴乡老家,然后他再回河东乡王家湾村十组。
新初交给小融七百块钱,说是给小融父母亲各一百,她自己留五百看着用。新初回去给自己的父母亲各一百,幺爸一百,剩下的自己先揣起。这个方案,两人昨晚睡觉时商量到大半夜。小融说给母亲一百可以,父亲有工资就算了。新初说你父亲是你父亲的,今年是自己参加工作领工资的第一年,心意一定要表达。正要出门时,他又想起小融父亲喜欢喝酒,便折返回去把那两瓶宕州大曲提上。
到了宕渠客车站,小融说:“附近就有好几家服装店,新初要不你去买套衣服,这是过年呢。”
新初说:“上个月买的那套才洗过一回,穿起当新的,就不买了,赶快上车早点回去。”
到了祥兴乡街道小融家里,见了小融父母,新初问了薛叔叔黄阿姨好后,就没得话说,小融一直在旁边小声提醒:“你也不会说个话也不晓得帮着做点事,一点儿不讨大人喜欢。”
不过新初毕竟参加了工作,两位老人的态度好多了,尤其是接过那两瓶宕州大曲,薛道成露出了一丝丝笑容。临走时,小融把新初叫到一边,把两百块钱塞到他手里,说:“新初你去拿给他们好些。”
新初明白小融的意思,她是想自己在两位老人面前讨个好,把手插在裤包里攥着那两百块钱,吞吞吐吐说了半天,才终于送出了手,出来又被小融笑得面红耳赤。小融也想跟新初一路去王家湾,无奈一个女孩子家还没结婚就去男方家过年,在当地的风俗是绝对不允许的,她在父母面前提都不敢提这事,只好把新初送到了船上又立马回去。临别时小融又塞给新初两百块钱,说:“这过年过节的,你回去说话做事大方点,免得被人笑话。”
当小融送走新初回到家里,父亲母亲都分别悄悄把那一百块钱还给了幺女儿,说:“你们也刚参加工作工资也不高,等今后有了钱给我们多拿点回来就是了。”
这两百块钱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小融的手里。
新初坐了半个小时的电动船,在城坝镇又搭乘从宕渠县城过来的客车到了三江镇,不过过年回家的人也确实多,没等几分钟就坐上三江镇开往河东乡的客车,驾驶员正是自己的初中同学李小强。李小强的母亲就是当年帮新初作证明取汇款的区妇女主任张明珍,父亲后来接了张书记,当上了河东乡的党委书记。家庭地位虽然有些悬殊,但丝毫没有影响两人的关系,相反地,他们都是当时学校篮球队的主力,相处得非常好。李小强看到新初提着个塑料袋,连忙说:“老同学,好久没见了,你坐前面副驾驶座位上来,舒服些。”
交谈中新初才知道,李小强初中毕业升学无望就被父母送去当了兵,在部队学驾驶,考了个开货车的驾照,转业回来就买了这辆二手客车跑客运。新初就笑着说:“李小强你这下都财当老板了。”
李小强摇着头说:“啥子老板哟,就挣几个养家糊口的打杂钱,还是你好,当大官挣大钱了。”
新初笑着回道:“当啥大官哟,挣的钱怕还不及你的一半,如果可以打斢我们斢嘛!”
李小强哈哈大笑起来,又说:“老同学开啥子玩笑,车门口收票的就是你嫂子,也姓王,喊王姐也行,你今天的票就免了哈!”
新初这才认真看了一眼收票的女子,就认出她正是王腊子的女儿、母亲收的干女儿、按理说自己应该叫妹妹的王亚男,就微笑着朝她点头示意,也不说话。王亚男知道自己父亲当年告密的事,喊了一声“大哥回来了”,似乎心有愧疚地低下头。
新初说:“啥子喊王姐也行,家大不如族大,正儿八经该喊王姐,李小强你都结婚了哇?”
李小强笑着说:“娃儿都快满一岁了,你几时给我带个漂亮的兄弟妹儿回来看看嘛!”
新初也不接后面那句话,就说:“票钱必须得给,要不我今后回来都不好意思坐你的车了,能坐个副驾驶已经很不错了,过去回来好多时候都是站拢了的呢!”
两人说说笑笑,两个小时的路程比起过去轻松多了。到了河西街上,虽已是晌午时分,却是人头攒动,拥挤不堪。看到烟花爆竹门市,新初想起了小时候过年情景,他印象最深的是大年三十晚上十二点放鞭炮和初一早上吃了汤圆后去给祖先烧香,特别父亲做“包工头”那年,从三江镇买回来“冲天炮”“飙老鼠”,新初兄弟俩玩了个痛快。也是那一年,母亲香蜡纸买得最多,让新初记住了他们家的十八个坟头。新初父亲被抓后,鞭炮也买得少了,香蜡纸也没有缺过,最少的那年也买了四颗大火炮,大年三十晚在地坝放了一颗,除一年的晦气,猪牛圈各放了一颗,保一年养猪养牛长得肥实不生病,大年初一早上起来开门放一颗,保证新的一年顺顺利利、平平安安。那年母亲手里实在没钱,香蜡纸也只买了四套,只给新初的婆婆爷爷和两个祖祖烧了香,母亲领着新初几姊妹路过那一排排坟头时,嘴里不停地说道:“你们这些背时的祖祖先人些,也不保佑我,我又哪找钱来供你们?”
新初也不知道母亲是哪儿学的这些规矩,跟李小强说你先开起走到,我先下来买点过年货,就径直走到店铺买了四大饼火炮,十八套香蜡纸,想起婆婆爷爷和两个祖祖的香蜡要稍微大一些,便对老板说道:“来四套香蜡大一点儿的,单独放一边别搞混了。”
新初刚走出门口,就看到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青年人骑着双轮摩托走过来问走不走,说现在这个点,到河东的客车不晓得还有没得,他这儿过年了也不涨价,上车就走。新初看他面目清秀,应该不是当地的农民,也不像街上的混混儿,心想时间也不早了,一问到胡家湾五块钱不少也不多,就坐了上去,下了摩托又走了十多分钟的小路回到了家。
新初刚到地坝,正在杀鸡杀鸭的王道渠就看见了,也不搭话,朝灶屋大声喊道:“新初母亲,新初回来了!”
母亲便从灶屋里跑了出来,赶紧接过新初手中的一大袋子鞭炮和香蜡纸,高兴地说道:“新初这么早就回来了哇,妈还以为你忙,明天才得回来了呢,妈在路口望了好几回都没看见,进屋一会儿你就回来了。”
新初忙回道:“不早了,妈,天都快黑了。”进屋把衣服袋子搁在衣柜里,又走了出来。看见父亲正在点燃枯草烧鸡鸭毛,也不说话,就问母亲说:“也没得几个人杀那么多鸡鸭干吗?”
母亲说:“那些年,家里有几个鸡都是卖了给你们缴学费,现在你们考学的考上学了,工作的参加工作,今后妈喂的鸡都自己吃,这鸭子还是上湾买的呢,我们家的鸭正下蛋,吃了不划算。”
新初心里顿时暖和起来,要知道,那些年都是上湾的载君书记来买他家的鸡,还说是看在父亲的面上帮助他一家人呢。这时就有幺爸挑水回来,新初连忙说:“幺爸你把水倒进缸里再把桶拿出来,我来挑。”
王道庆倒了水出来说:“你好久都没做过这些活路了,挑起费力,你各自坐一边耍,我再挑两担缸就满了。”
新初就说:“幺爸,就是好久没挑过水了,我还想挑呢!”就从幺爸手中接过了扁担。
还是那条小路,还是那几根田坎,还是那口老井,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亲切,新初挑起水来,一路快步如飞,显得尤为轻松,没有了往年的费力和苦闷。
刚两担水把缸装满出来,就看见二姐新雁牵着小外甥王明成出现在了地坝,就问:“二姐你今年不在城里过年啊,姐夫呢?”
母亲也闻声出来:“新雁怎么就你两娘母回来了呢?”
新雁笑着说:“庆元在城里还有事,今年新初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我想回来一起过年,啷个嘛?好像不欢迎我一样!”
母亲接过行李就往屋里走,边走边说:“哪有不欢迎你了,总觉得每年你们都是初二初三的一起回来,今年你带着娃儿一个人回来了,怪怪的。”
新雁就对母亲说道:“好像这个屋没得吴庆元这个人回来,就过不了年一样的,他不回来,我们还耍得开心些。我不跟您两个说了,我和新初摆龙门阵去。”
新初抬头看了一眼新雁,故意说道:“我跟你有啥子‘龙门阵’摆?”就弯下腰抱起小外甥问:“成成读一年级了?记不记得跟舅舅一路在大学里耍过?”
从小被外婆带大的成成也不搭理舅舅,嘴里喊着“外婆、外婆”就往灶屋里跑去。
母亲就在灶屋里喊道:“新雁莫紧到摆了,收拾桌子,准备吃饭。”
母亲一边吃饭,一边对新雁说:“你一会儿跟我一起收拾床铺,晓得你们今年要回来,我专门打了四床新棉被,暖和得很。晚上,我和爸爸去下面老屋睡,你们两姊妹就在这上面屋头睡,你和成成睡里面这个床,新初就睡外面那张,幺爸各自睡他原来那屋。明儿个就是大年三十,新雁你莫睡暗瞌睡,早点起来把幺爸那两件脏衣服搓了,三十的磨子推不得,不洗翻过去又是一年。”
新雁说:“你就记得我睡暗瞌睡,就记不得我的好了。”
外面就七零八落地响起了爆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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