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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我帮惠姨收拾碗筷,她站在那扇窗前哼歌,我听不懂,感觉是某地的歌谣。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腥味,像是某种动物的气味,但我总能从里面闻到一点若有若无的油脂的味道,和我冬天时擦的护手霜很像。当我走出厨房,我看见惠姨倚在昏暗中,鼻梁很高,眼睛微微突出,从侧面看过去简直像一只孤立独行的鸟。
“要走了吗?”她注意到我的动静,迎过来,“今晚还开心吗?”
“嗯,谢谢惠姨。”我礼貌地点头。
她当即喜笑颜开:“下次再来呀。我们是有缘分的,我的儿子,曾经见过你呢。”
我在客套的交谈中离开,临走前,我听见了一些细微的声响,不由自主望向还在门口目送我的女人。她的背后是一片模糊的灯光,一瞬间,我似乎捕捉到眼睛,大量的眼睛,就在那里。我狠狠地出了一身冷汗,定睛看去,什么也没有。
惠姨仍旧微笑地看我。
……
一个人,如我,就会感到空荡荡的。但惠姨不是,她擅长下厨、打扫,也懂得刺绣这种精细的手工活,当我疑惑地请教她,怎么才能学会古老的手艺,她告诉我这是小时候从她的阿妈那里继承的。
我以为她是本地人。惠姨摇摇头,说她来自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村寨很小,也很偏僻,夏天的时候有蝉鸣和鸟叫。她年轻的时候贪玩,坐不定,直到现在才静下心来练习。她一边讲,一边捏紧手里的针,那一点尖锐的银色仿佛要刺进我的心里。不一会,我看到花从布面开出来,惠姨并不骄傲:“过去家家户户都会呢!”
关于为什么背井离乡,惠姨没有多谈,不过我猜测和她的孩子有些联系,因为她总是说着说着就歪到了育儿的话题。一如既往,我不曾见到那个男孩,我不知道惠姨如何看待这一点,可她孤零零待在房子里的时候,丝毫没有显露不悦。
“叛逆期啊。”她将线在手指上绕了一圈,掰断,干脆利落,“大了,不像小时候那么听话。”
“小孩——”我迟疑片刻,还是问出口,“还在读书吗?”
“没有读书。”惠姨不介意我的唐突,“好了,这个送你。”她摊开布料,抖一抖,竟然是一条帕子,款式有点过时,但看起来非常柔软细腻。
我受宠若惊:“真的?”
她又露出了那种笑容,眼睛里闪闪发亮,就这么直勾勾盯着我的脸:“当然啦。看,多适合你,花团锦簇的。”大约是夸赞我长得漂亮。
等我接过来,小心翼翼端详,窗外忽然多了一丝古怪的动静,我连忙看过去,那里只有无数整齐的格子。惠姨靠在椅背上,也像我这样望着窗口,有几分钟,我觉得她看到了一些东西,嘴角勾起的弧度仿佛凝固。我感觉一阵寒意沿着脊骨疯狂往上窜,太奇怪了,外面明明……什么也没有啊。
我把帕子叠起来,放在床头柜上,上面还有一股淡淡的油脂香气,更让我确定是对方手上涂抹过的东西的味道,并不难闻。惠姨身上的一丝一缕都带有老旧的痕迹,连她本人,也如同活在过去,优雅又老气。我不禁想象她变成了我真正的长辈,我的家人,像母亲温柔地抚摸我的额头——
夜里太静了,远离道路的楼房伫立在昏暗里,我快要睡着,突然又不安地心悸了一瞬。这给我吓坏了,难道是药物影响?我已经停了好几天,没有吃那些长得像糖果的药片,也不去找医生,而我对过去痴恋如狂的旋律、音符始终保持微妙的抗拒。
紧接着,我感觉有人在看我,但眼皮很沉重,注视的目光混入了熟悉的油脂味道里,慢慢地,从四面八方看着我。
我想要赶快醒来,意识在挣扎,可太黑了,仿佛那张帕子覆盖在我的脸上,连呼吸都急促起来。那些响动伴随着不知名的视线靠近,好像有实体,很快充满了整个空间。
终于,我狠狠喘了一口气,从梦魇中惊醒:确实是又惊讶又清醒,因为我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床上,一旁的窗户大开,夜风打着旋扫过我的脖颈和手臂。或许是风声?是灯光?我揉了揉太阳穴,从远处飘来一缕轻轻的哼唱,落入我的耳朵里。这次我听懂了,虽然我觉得腔调很怪,但毫无疑问,我知道里面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汇的意思:
“……那个地方静悄悄哟,
青藤缠着树,树上长着枝。
年轻的小伙子快来哟,
学活泼的鸟儿,
求一个漂亮的爱人,花枝招展哟。
送花,送月光,送最柔软的一片羽毛。
枝条勾着树,树撑着青藤,
年轻的小伙子不说话哟,
莫让爱人离开。
快抓住,抓啊,抓啊……”
由于语调轻柔,我沉浸其中,可唱到最后,歌声在最后一句不断重复,像坏了的留声机。
“抓啊抓啊抓啊抓啊抓啊抓啊抓啊抓啊抓啊……”
我一下子烦躁起来,正想凑近窗口,琢磨是哪里传来的声音,好叫人停下,它却突兀地消失了。我怔在原地,把头更加往外伸了伸,还是没有。会不会是惠姨?我仰起脖子,隔着雨棚,很难看清楼上的景象。平常她唱的就是这首歌谣吗?我若有所思地沉吟起来,恍惚间,我无法分清那个声音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总之,它就这么在我的脑海中盘旋,挥之不去。
直觉让我远离惠姨,可感性促使我维持和她的联系,我不能放下,尤其最近她似乎更病弱了,有时候扶着墙面慢慢地走上天台,步履摇晃得让人忧心。她的脸比从前瘦削不少,额头到下颌尽是窄窄的,正面也像侧面,唯独唇峰一点鲜艳到诡异的红色鼓起来。
我忍不住快步上前:“惠姨,需要帮忙吗?”
“哦,是你啊。”惠姨垂下眼,“既然凑巧……来吧,帮我端着锅。”
等到了天台,我按照她的要求,将一锅热气腾腾的食物摆在空地上,过了没一会,惠姨示意我后退几步,我照做,随即被一阵喧闹的风糊住了眼睛。我努力睁开双眼,原来是一群体型相差无几的鸟,黑漆漆的,也许是乌鸦,全都低下头啄食。它们非常守秩序,也不吵闹,安安静静地围在锅边,一个挨着一个,仿佛彼此的复制品。
我越看越觉得不舒服,那些黑幽幽的羽毛太柔顺了,像被人抚摸过无数次、沾满了油脂一样的细腻,它们不像是在外游荡的动物。
这就是惠姨的孩子啊……
她满怀爱意地看向那边,某个时刻,我怀疑我的存在已经完全被抹去了,除了那群乌鸦,她不关心世界上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乌鸦饱餐一顿,呼啦啦地扑打着翅膀,腾空而起,竟然没有往惠姨身边靠近的。
“小孩怕生。”她解释道,“过段时间,等你们熟悉起来,就可以拉近距离了。”
等我们熟悉起来?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听起来像要麻烦我以后陪她一起喂食,看这群漆黑的家伙沉默用餐,又沉默地离去。可惜我顾及惠姨的身体,不敢反驳,最后也只是搀扶她下楼,送她走进家门。
这件事确实困扰了我一段时间,但因为惠姨的温和态度,我慢慢接受了,甚至觉得乌鸦长得也挺可爱的。惠姨告诉我,其实这种生物一点都不脏,也不狡猾,反而聪明得很,还喜欢亮晶晶的、漂亮的东西。好几次我走得很近,近到伸手就能摸到羽毛,感受是否和视觉上一致的柔顺。可乌鸦机警极了,猛地躲远,直到我放下手,才忽地飞过来脚边,脑袋垂着,不知道想些什么。
“喜欢你呢。”惠姨言辞凿凿。
后来,乌鸦开始在傍晚的窗前聚集,惠姨照例留我吃晚饭,然后她站在窗边和鸟群窃窃私语,有时候也唱歌,声音婉转动听。我听着并不觉得难受,反而缓缓地迷上了这种奇异的氛围,再想不起那时候夜半惊恐的经历,她的歌声和风里悠扬的歌谣如此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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