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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o2章代饮茶勇毅凭丹心
何桂柱带着苏蕊来到后堂。借大三间屋子,连一张床也没有,只有一张条几,两旁排放着几张木椅,壁上挂着一副虎啸龙泉的中堂画儿。苏蕊正待问,何桂柱已掀起中堂画,摁了一个什么机关,半边墙壁滑动现出一个门来。原来这是一堵木制的假墙壁,里边是一条通道。何桂柱先进去,苏蕊紧跟着跨了进来。
里边道路更是繁复,七拐八拐,到处是路。据何桂柱说除一条可通外,其余的条条不通。苏蕊愈觉惊奇,一边跟着走一边问道“原先小和子家宅很浅,怎么如今这么大呀?”
“这是头十天才有的,”何桂柱道,“和爷把后边这半条街都买下了。听说这路还是伍二爷照原先的弄巷改的什么‘八卦迷魂阵’呢。哎,这就是二爷的住处了!何桂柱说着,已到一座小院前,手拍门上的环,轻声唤道“二爷,请开门,我是柱儿!”
门“呀”地一声开了。伍次友身上散穿一件古铜截衫,外边只套了一件黑缎面的皮背心儿,没戴帽子便出来开了门。
见是苏蕊,伍次友眉棱一颤,眼中兴奋的火花闪烁了一下,随即爽朗地笑道“哈!是婉娘啊!快请进来!”对站在檐下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僮仆唤道“墨香,来客人了,快泡茶!”小僮答应一声,到旁边厢旁里去了。何桂柱笑道“二位且宽坐,柱儿前边照料去了。”
“和爷回来,告诉我一声儿!”苏蕊又对何桂柱交待了一句,见他走了,这才转脸对伍次友道“听说先生贵体欠安,吃甚么药?可找郎中瞧过?”
“我这点小病,用不着找医生。”伍次友苦笑了一下,“我自己医道虽不高明,勉强也还能自理。”
说到这里,苏蕊欲言又止,心里觉得还有许多话要问,却只是说不出来。窗外寒风飒飒,室内温暖如春,在这深宅大院、清静幽幽的地方,他们四目相对,还是头一次。尤其是经过了白云观那场劫难之后,好多天没能见面了,都攒了许多话要说,可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而且好象此时此刻,就这样静静地,一言不地坐着,倒比千言万语,更能表示出自己的心意。尽管各自心头都禁不住一阵阵乱跳,一阵阵不安,一阵阵地拘束,仿佛连脚都没地方放了,但是,却谁也不肯先打破这耐人寻味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苏蕊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便装作刚刚想起的样子,笑道“龙儿这一向着实惦记着先生呢,天冷了,让我送件衣服来。再过此时,先生灾星过了,他还要请你回去教书呢!”说着就解开一个软罗纱包裹儿。抖开看时,是件玉色狐裘,镶着紫貂毛边儿。伍次友踱过来看时;轻、柔、滑、密确是十分名贵,遂笑道“我一个举子,布衣书生,穿上这件东西,不让人当贼拿了,也要被贼偷了!”苏蕊忍俊不禁,也格格浅笑。恰好此时小僮端了茶进来,伍次友亲自给婉娘奉上一杯,又坐下叙话。
“婉娘,”伍次友突然道,“现在这里只你我二人,这‘龙儿’究竟是何等身份人,你能不能直告于我?”
“这有什么不能直告的?”苏蕊心下蓦地一惊,忙喝了一口茶掩饰过去,笑嘻嘻地道,“索老太君的老生子儿嘛。五十多岁上得这么个儿,娇养得噙在口里怕化了,托在掌上怕破了。怎么,才几天没有上学,当先生的就着急了?”
“不,”伍次友沉思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像我这样的遭际,实在奇怪得很。我一介书生,流落京师,索大人何以如此礼贤下士?既恭迎到府,可到府之后却又何以见面那样稀少,就算我写文章得罪了和拜,他又何至于兴师动众,不惜与索大人破脸,抄府拿我?他几次三番来害我,索大人为什么不送我出京,又何以有这么多的人拼死相保?”
话未说完,苏蕊已咳嗽着笑倒了“你呀,真正是个傻……你这都是胡想!要想公道,打个颠倒!——你自替旁人想想,哪一样不是该当的?索大人不该礼贤下士,和拜不该来拿你?众人不该救你?那我也不该……来瞧你了!”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伍次友每逢听到苏蕊又刻薄、又尖利的话语时总有些拙于应对,“我是想,是不是哪家王爷的世子托到索大人家读书,这似乎倒合着龙儿的身份了。”
苏蕊欲待分辨时,忽听院外拍门,是何桂柱的声气“婉姑娘,和爷他们回来了。在前头等着呢!”伍次有忙道“请他们也过来一块说话!”却不听柱儿答话,料是已走了。苏蕊忙道“不必了,天色不早,到前边打个花呼哨儿,我也该去了。”说着懒懒地起身,福了一福,低声道“先生珍重。”伍次友不觉黯然,勉强笑道“问龙儿好……再会罢!”
柱儿说的“前面”,其实还是“后面”。隔着伍次友不远的一个小院落里,和亭、穆子煦、郝老四三个前等着苏蕊。他们刚从九门提督吴六一那里回来。
这里都是知底细的人,用不着拐弯儿,三言两语便把话说清楚了。
和亭从和府的内线得到弹劾冯明君的消息,比文奇长昌知道的还要早。今早用过早点,东亭便带了穆子煦、郝老四同去会吴六一。自释放查伊璜后两人交了朋友,一向投缘,有些话已经可以谈得相当透彻,只不过总隔着一张纸儿未捅破。和亭几次煞费苦心地用话题引他,盼着铁丐能先行揭破要价就会低些。但铁丐自有他自己的章程,每逢到此处便毫无“铁”气,成了一团雾,不是一笑而止,便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和亭便知对他不可以草莽英雄相待,心里却也笑骂此人狡猾。
两人闲谈了一阵,和亭筹划再三,决定还是要正面突破,似笑不笑地用碗盖拨弄着浮在上面的茶叶道
“铁丐兄,你到底有了出头之日。——这两位弟兄你也都认识,我不妨直说。——你要荣迁巡防衙门堂官了!”
“别开玩笑了,我半世豪强半世王臣,肯轻受人之欺?”铁丐往椅子上靠靠,纵声大笑,“虎臣竟以为这是升迁!”
和亭道“阁下由从三品迁为正三品,怎说不是升迁呢?”
“是啊!”铁丐忽然转了口凤,“到巡防衙门坐坐也不坏。再说,那也是圣上爱我,我岂肯不受抬举!”
铁丐故装糊涂,忽而说东,忽而讲西,和亭与他打交道多时,最头痛的就是这一点。现在听他又如此说,想了想笑道
“可惜这并非皇上恩典。你这盖世英豪,却看不出其中奥秘,也真可惜!”
“怎样?”铁丐向前一探身问道,额角上青筋不住抽动。
“不怎样,中堂与你修好,以国士待你,你当然要以国士报之!”和亭见他气呼呼的,劲气倒收敛了一些,也松弛地躺到椅背上,欣赏着手中的汝窑盖碗。
“虎臣,”铁丐忽然口气变软,“你真是个好角色。难怪查先生夸你。我也不想再兜圈子了,‘宁为鸡,不为牛后’,我去做那个甚么鸟堂官干什么?”
和亭哑然而笑“铁丐兄,不调动你的职位,未必就是降你;升迁你也未必就是爱你,你聪明一世,可要想清楚了!”
“这个我懂!”吴六一将手一挥道,“将欲取之,必先与之么!我且当我的九门提督吧!”
这是一个满意的答复。苏蕊听了,略一思量说道“事情有几分了,只是你手中没有码子,开不出价去。——这好办,他如能立下这份功劳,换个一品顶戴也是该当的。回头请皇上下一道密诏,到时候你们送去就是。这会子他还不妨韬晦一点,拖着不交印。瞧这阵势,动也就快了!”
倘若苏蕊不是先去会和亭,而先来嘉兴楼见翠姑,也许是另一种结果,但现在迟了。她下了轿子,便看门口围了一群人,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议着什么。嘉兴楼女掌柜的——楼下酒店的老板在嘤嘤哭泣,嘴里念叨些什么却听不清楚。
苏蕊已听出是死了人,顿时头“嗡”地一声,顾不得人多,径自排开众人挤进店内,三步并两步登楼去寻翠姑。这里赶车的小太监便连说带吓赶开众人“爷们,和硕亲王格格来瞧翠姑娘了,我们王爷待一会儿也要来,你们没事散了罢!”北京人本来就爱看个热闹,一听说王爷家来人了,又怕和王爷真地有什么渊源,挨皮鞭倒在其次,弄到狱神庙去蹲一夜就不上算了。听了一阵子,又不见有新闻儿,也就各自走开了。
苏蕊上得楼来,见几个妇女正在东房里扎纸马、糊纸轿,摆设祭奠等物品,见她进来,一个中年妇女走了过来,福了一福,低声问道“是来瞧翠姑么,她……已经成仙了。
苏麻刺姑推开门一看,立时惊呆了,双脚好像钉在地上,动也动不得——房内素幔白幛,香烟缭绕,中间桌上供一牌位,上写着
河涧烈妇吴氏秋月之灵位
旁边两幅素练,上边斑斑点点皆是血痕,上联书
既不忠矣,安可不孝?梦回云台奉慈严;
——下联书
已难节焉,孰堪难烈?魂归地府望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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