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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说话间,楼下宿管阿姨一边不停叹气一边提了一桶水,使唤她丈夫拿了拖把和清除剂,往那已经干涸的血迹上泼了过去。
水慢慢渗透那些褐色的血液,稀释它,渐渐渗到地下,又被拖把搓了几下,还湿润的痕迹,被日头一晒,立刻消失不见了。
就好像许纪这个人,在这世上的痕迹,被人抹杀一样。
对于生命的轻易逝去,从来都是让人惋伤的。人的一生,又有多长,又可以走多久呢?
她忽然又想起来小时候最疼她的太奶奶了。八十多的人了,她奶奶还是强迫她干活,不然就不给她饭吃。记忆里,姑奶奶孝敬给她的吃的,诸如人人家麦片、蜂蜜之类,她从来都没吃到过,不是让她奶奶拿给她们这些小辈吃了,就是招待客人了。
听她爷爷说,她们一家是民国时为了躲国民党抓壮丁从山东逃到如今的地方安顿下来的,她爷爷的爸爸,也就是她太爷爷,在刚到这里就因为一场病死了,她爷爷是遗腹子,是她太奶奶含辛茹苦又当爹又当妈养大的。
好容易把她爷爷养到十六岁,娶媳妇了,本来以为可以享享福了,谁知道她奶奶却不是个好媳妇,家里的活还是不论大小都让她做,一直干到八十多,累不动了,被嫌弃地丢到一间老房子里,有一顿没一顿地过着,间或遇到农忙,还要她出去看晒场。
那时候还没有收割机,田里的稻需要人一镰刀一镰刀地割下来,扎成捆,运到晒场上。
所谓看晒场,就是为了防止晒场上的麦子和稻被麻雀之类的鸟吃了,专门派人在晒场旁边拿竹竿驱赶这些鸟。毕竟一粒米一根线,在农家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而通常这些活,都是由小孩子来做,因为小孩子精神头旺些,不怕晒。
她那时候就被她老娘委托了这样的差事。她三岁的时候,她爸就和她爷爷分了家,所以收的麦子稻谷,也是各人弄各人的,不过晒场公用就是。
那时候,还没有全球变暖这回事,她们家又只有一台只会发出“嗡嗡”声的破电风扇,所以夏天格外的热,冬天又格外的冷。
近四十度的大晌午头,她就和她太奶奶一起坐在一棵柿子树阴凉底下,一边抹脸上不住往下淌的热汗,一边拿着一根竹竿看着别有麻雀过来啄她们家的粮食。
她那时候还很小,常常受不了热就不想干了,而她太奶奶就拉住她,一边拿蒲扇给她扇风,一边给她讲故事听。
农家没念过书的女人能知道什么故事,她年纪又小,太奶奶给她说得什么星星啊月亮的乱七八糟的故事,大都被她忘了个干净,记忆最深的,是有一次,她太奶奶在河梗边捡到五毛钱的事。
那时候,一毛钱还能换一根辣条,一支糖红豆冰棍也只要两毛钱。可想而知,她太奶奶捡到的五毛钱,算是巨款了。
老人家所有的钱都花在她爷爷身上了,一辈子下来竟然没有半分存款,就是捡到五毛钱,也高兴得和几岁的小孩子一样,趁她睡着了,大中午的拖着自己的小脚,拄拐一步步挪到街上,换来了一只蛋卷甜筒给她。
蛋卷甜筒上头都是巧克力和瓜子仁,是所有小孩子的最爱,当然比两毛钱一根的红豆冰要强,她妈为了省钱,从来没她给她买过这个。所以可想而知她当时有多高兴,也从没想过她太奶奶吃没吃,一口一口咬着,不一会儿就吃光了。
后来想起来,除了全是对老人家的歉疚以外,她能回忆到的,就只有老人家皱得和树皮一样的脸上慈祥的笑,和她不时对自己说过,想要早些死,免得受苦了。
许是觉得自己还小,不懂生死的含义,她就常常在她面前念叨着,小北啊,你看太奶奶年纪也大了,活够了,也不能干活了,还不如早点死了,免得给你爷爷添麻烦啊。
她当时还不知道她太奶奶时常被她奶奶又打又骂,村里人话家常时议论到这件事也只是说说,却从来不会施以援手,她爷爷是典型的妻管严,就是看见了也会装作没看见。她爸忙着赌钱,连自己的小孩也没心思管,当然是不会管一个濒死的老人的,她妈和她奶奶属于井水不犯河水那种,自然不会多管闲事。
而她呢,并不知道死是什么,属于那种听过就算,以后该高高兴兴地玩就高高兴兴地玩,其他的什么都不管的小孩子,所以不知道人是可以逼死人的这件事。
直到后来,她太奶奶的尸体在门口的水塘被捞出来,而她奶奶忽然变得怕鬼,在集上请了好些跳大神的神婆,又在家门口贴满了黄符的时候,她才隐约明白,可能,她太奶奶不是她爷爷对外头说的,是不小心掉进水里的,而是自己跳进去的。
就像许纪一样,被逼得走投无路,身边没有一个人帮着说话,再也活不下去了,所以自己选择了结。
人之可怕于鬼,原来就是这样的。
树影慢慢变得又长又斜,唐文显看看底下处理好血迹已经回屋的宿管阿姨,沉声提点还靠着栏杆往下看的莫小北,“回去吧?”
“……嗯。”拍拍手上的铁锈,莫小北把渐渐走远了的思绪拉回来,吸了吸鼻子,转过了身。
她眼眶通红,唐文显见了,本欲说些什么,想了想,还是把话吞到了肚里。
对于生命,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别人哀伤时,让她哭过,发泄掉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劝她不要落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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