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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忙起身,令请进来。
鸳鸯就领着两个有力气的婆子,抬着一个箱子进来。她手中尚有一个包袱,见着黛玉,便上前来先道了贾母之意:却是送些东西与黛玉添置。
黛玉便笑着道:“姐姐代我与老太太道一声好。”鸳鸯应了一声,次又与黛玉道了一声万福,眉眼含笑着道:“原是老太太特特吩咐与姑娘的,说是姑娘这儿虽清雅幽静,只布置起来却是为难了些。若是择了那等金尊玉贵的,便俗气。若是单单选了木石一类,又太素净了些。倒不是女孩儿合该住着的地方,早两日便特特开了箱笼,寻出几样合用的来。今儿便令我送过来。”
黛玉心中喟叹,却又不免生出几分温暖,忙又是屈膝一礼,方笑着道:“原是老太太一片慈心,我自是晓得的。”
说话间,紫鹃已是令开了箱笼。内里不是旁的,却是一件桃花冻石鼎,一件紫玉香炉,一件珊瑚树,既鲜亮,却又温润,透着淡淡的光华。黛玉瞧着另有一个五彩填漆小匣子,便问:“这匣子里又是什么?”
紫鹃便笑着令将那匣子取来,随着手中提着的包袱,一道儿送到黛玉跟前,因道:“原是老太太令我一道送过来的首饰衣衫,道是姑娘也渐次大了,且又入了这园子,也算的一桩喜事儿,自该越加鲜亮些。”
这话黛玉一听即知,晓得贾母点破岀孝除服这一桩事,心内也有几分缠绵,因又垂首谢了一回,便令紫鹃倒茶与鸳鸯吃。鸳鸯笑着领了赐,却只吃了两口,又陪着说笑半日,便要辞去。黛玉想着如今府中正是烦扰的时候,她又是贾母身边得用,便也不多留,只令紫鹃送她们出去。
自个也没多瞧那三样东西,只将那桃花冻石鼎放在一侧的案上,另外两件却都收拾了去。
春纤瞧着她颇有些无心,便以为她此时尚不想岀孝除服,略一思量,就将那匣子并包袱打开。内里一色鲜亮的,五色纷杂,华彩烁烁,她不免叹一口气,且道:“姑娘,老太太一片疼爱,便顺势除服罢。”一面心中又不免感慨:说来贾母也并非全然不疼爱黛玉,只是远近亲疏四个字罢了。现今谁个想着黛玉已然岀孝?又是心疼她没个东西布置?
黛玉点了点头,却不似春纤所想,不过说一句:“我也与紫鹃说道一回,原该除服了的。老太太送了这些来,倒是省得你们几日辛苦。”因又瞧了那桃花冻石鼎,见着上面雕琢细致,却是玉堂富贵的花纹,便默默垂下了头,半晌才道:“老太太送来的三样东西,日后总有一件摆出来方好。屋子里也添些旁的颜色,总不好每每瞧着都是一色翠绿。”
春纤闻说,忙是应了,目光一转,便落在窗纱上面,却又转回视线,只取了针线来,方一面做活儿,一面与黛玉说谈。次又有紫鹃过来,也是笑言两句,收拾了东西。
这日便就此罢了。
及等翌日,黛玉起身梳洗之后,便择了一件银红花蝶墨纹褙子,系着玉红撒花裙,又去了素日戴着的玉簪银簪等物,一支鎏金嵌宝的垂珠小凤钗斜簪鬓上,再添上三支石榴簪子,一色红妆,倒是越发显得肤光胜雪,娉娉婷婷。
贾母见着果真欢喜,因唤她到近前坐下,一长一短说了小半晌,见着宝玉、三春并宝钗俱是到了,方才用饭。而后又是吃茶,贾母方另想起一件事来,令琥珀取来一张朱红笺,递与黛玉,道:“昨儿却得了这一笺,原说要交与你的,却是我混忘了。”
黛玉低头一看,登时欢喜非常。
原来数日前江澄入京,现于叔伯家安顿,因诸事已妥,便邀黛玉过去一聚。
虽说数年未见,然则黛玉待江澄之心不减当年,且近来多生抑郁,虽有紫鹃春纤等在旁劝慰,终究性情多思多想,一时也是缠绵不去,兼着在贾府中阴霾重重,竟不得畅快。现今能出府略得松快,旁的不说,心中早觉这是一件好事儿。
由此,她微微抬头,唇角噙笑,言语轻快之极:“原是江姐姐特特入京来,现下邀我一聚。老太太,当初我尚在扬州,多得她照顾,却不好不去的。”
贾母早已看了那笺,自是明白,又想着江家也是京中世家,颇有数十年富贵,不必旁的人家,她便也点头应道:“既是你们的情分,自得周全。今番已是迟了,明日里再去便是。等会子我打发个丫头到你那里取回笺,总也要与人家说道一声儿的。”
黛玉忙含笑应下。
探春原在一侧听着的,见贾母应允,心内颇有几分羡慕。她天性便生就一番不让须眉的锋芒,早有结交闺中密友之意,然则王夫人就却是个佛祖,平日里轻易不出门,更何论带着她们出去交游。贾母又是年老,凤姐儿更不消说,原是同辈,断然没她出头的礼数。此时见着黛玉如此,她略一沉吟,便道:“林姐姐,那位江家姐姐年方几何?又是什么性情?我们平日里甚少出门,不曾见着她,倒是一件憾事。”
“既是与林妹妹结交的,必定是位佳人。”宝玉原也有几分蠢蠢欲动,只因黛玉素来待他虽是和气,却不甚亲近,便有几分不敢造次。待听得探春出言,他忙就接了一句。
若只一个探春,黛玉此时正欢喜,自是要多说两句话的,然则添了一个宝玉,想着他素来性情,她便改了主意,只含笑道:“江姐姐生得不俗,性情也好。说来也是奇了,我虽无亲姐姐,然则见了她,便觉得若真有个姐姐,大约也就如她那般了。”
言辞之间,且将容貌性情等话一时掩去,不过说两句自己的亲近之意。
谁知宝玉却素来待她与旁个不同,见着她如此推崇,越加动了几分念想:若哪一日也能得见这位江家姑娘,便让我立时死了,也是好的。
由此又生出一段事来,暂且不提。
只黛玉在散了后,立时提笔写了一封信笺,送到江家,次又得了信儿,彼此约成,翌日便妆容一新,往江家而去。及等入了江府,黛玉少不得拜见此间主人,却因江老太太郭氏这两日有些病了不得见,只去江家二房太太程氏处。
那程氏四十许的人,却是保养得宜,依旧秀丽端雅,性情也极温和可亲。她见着黛玉品貌脱俗,不免拉着她的手赞叹一回,又与幼女嘲道:“可是将你比下去了!”
她那幼女唤作江淳,亦是生得姿容不俗,尤其是一点朱唇,形如殷桃,不点而红,恰是浑然天成的妩媚。只她笑得天真纯粹,微微偏着头,一对金丝红碧玺坠子在颊边摇曳,又与唇色辉映,竟透出一种异样的娇美,口中则娇娇嫩嫩着道:“阿娘,您就会打趣女儿。倒是让林姐姐笑话我呢。”
江澄亦是在侧坐着,此时也是抿嘴一笑,目光在黛玉的身上一顿,极为柔和,因又嘲笑一句:“偏你又作怪。”方问黛玉别后种种。黛玉在此也不过微微一笑,道:“外祖母家中也有姐妹,倒是尽让的,平日里说笑一回,也就如此,却少有往外头走动的。”
江澄素日知道黛玉性情,见着她虽是唇角含笑,眸中却蒙着一层淡淡的灰色,不似在扬州时,也是娇弱,到底透着鲜亮,心下不免一叹,暗想:林妹妹虽生得品貌双全,才华出众,千万个人之中也没得一个的,却是遭际堪怜。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姊妹,便有家财万贯,世家清名,那又如何?到底是一段不足。
现今瞧着,她这般可人疼的,在那贾家也未必如意呢。慢说舅家再好,到底是寄人篱下,哪里能如自家自在这一桩。单单看她现今已是长成,三年便是及笄,竟没个舅母与她交游京城诸世家大族,引以为援,可见也没什么真心相待。
只是这样的话,她到底是外人,须不好多提,思量一回,便与叔母程氏略略示意。
程夫人极有心思,立时回转过来,只含笑与黛玉道:“恕我不中用,说了这半日,竟也乏了。你们姐妹也多时不见,却好好聚一回才是。”黛玉与江澄忙笑着又说了两句推辞的话,方才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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