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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第一台手术,当然不是他作为副手、执行者所参与的手术,而是和朱小姐一样,第一次由师霁自己设计、主持、完成的完整手术,师霁自己的手术。
每个医生都会记得自己的第一台手术,师霁当然也不例外,很多情绪,猝不及防之下,因这问题而涌动,让胡悦觑见了那追忆与酸楚,这个问题,似乎对他是个触动,这让她有些皱眉:师霁在十六院的手术,没有她没浏览过的,从记录来说,他真正独立上台的那一年,她不记得有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案例。
“想听鸡汤故事?”
但,这失控也不过就是一瞬间,师霁很快就又回到了那似笑非笑、高高在上的样子,他有些挑衅地问,胡悦默认,“行啊,不过,故事不能白说的。”
那你想吃什么?胡悦几乎已是条件反射地想用美食来交换,她没预料到师霁接下来的话。
“你一直对我的事情这么好奇,东问西问,也说说你的事吧。”
就像是一桶冷水兜头浇下,无数猜疑从心头涌起,胡悦一瞬间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只听师霁动听的声音,响在耳边。
“说说你的童年……你的父母什么的好了。”他像是有点好奇地说,“问了这么多,我的事情,你都清楚了,我也想知道,胡悦——你是怎么长大的?”
第156章往事(上)
胡悦,你是怎么长大的?
怎么长大的?
他们坐在这间装修典雅的老洋房里,可她好像已经回到了那一年冬天,她从县城教学楼里出来,南方湿冷的风吹过,吹进骨头里,吹得好像她的棉衣只有两层,中间夹着的不是棉花,是又痛又痒的冻疮和凉意,那年冬天,全国都特别的冷。天像永远都是铁灰色,这里的冬天一向如此,多云少晴,衣服洗了永远都干不了,她们住宿生的手伸到冷水里去洗衣服,伸进去就是刺痛的疼,可有什么办法,那个时候,没有洗衣房,她们说不上贫困,但也没有宽裕到可以在外租房的地步,当然,钱不是太大的问题,安全才是,“悦悦,你在外面自己住的话,妈妈不放心。”
这声音有点小,透过长途电话线,还带了一点回音,能传递到信息已经不易,情绪听不出来,遥远又空洞,从她有记忆以来,这就是妈妈的关心,总是隔得很远,“要好好念书,要听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的话,生活费还够用吗?”
生活费倒还是够用的,远在东北的妈妈会给,按月打入账户,在外跑车的爸爸也给,一个月能见一次面算不错,平时连电话都少有,见了面,他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掏个一两百,当是打发她。“悦悦,你要体谅爸爸,爸爸妈妈都不容易。”
是不容易,他们其实尽力在供给她的生活,胡悦并没有多么自卑,她的情况在当地很普遍,小地方,没有太多工作机会,父母都要去外面跑,也没多的本事在城市里安家,小孩子当然顺理成章,留在家乡长大上学,生活费不会短少了她的,寒暑假对付一下,为了生活,夫妻都分隔两地,更何况孩子?
她的日子过得不差,当所有人都匮乏的时候,你就不会那么容易不满足,生存是个沉重的词语,而胡悦也从来没有试着去思考过生活,她要做的事很多很多,“要努力读书,你考上哪里的大学,妈妈就去哪里找工作,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在一起生活了。”
所以她一直努力读书,成绩,是母亲为数不多的骄傲。她也必须努力,成绩不够优秀的女孩子,在当地很多时候读完初中就不再上学,她爸爸倒是没说过什么,但胡悦能感觉得出来,女孩子读什么书?他是有点不以为然的,哪怕是去S市做个卖奶茶的小妹,一个月也有两三千——两三千,那时候就是妈妈在A市一个月的工资了。
她努力读书,努力地去给舅舅帮忙,学校伙食不好,舅舅经营着餐馆,帮完忙总不会让她空手回来,炒的鸡丁装一罐,是很好的蛋白质来源,胡悦总是算着吃的,一顿不吃多也不能吃少,宿舍没有冰箱,吃不完变质她会很心疼。
努力地在学业外找时间洗洗衣服,找机会上上网,生活费有一点点结余的时候,她会去租两本小说来看,当然总不敢过分,一个月最多看一两次,但,女孩子也要有做梦的权利,也想知道大城市是什么样子,那时候,把台湾言情小说按在胸口,半懂不懂地想着台北的101大楼,还有什么华纳威秀,时代广场……这些意象,在她心里集合成了一个模糊的城市剪影,她一直在计算,自己的成绩能考上什么大学——最好是师范大学,铁饭碗,学费全免,还有补贴,到时候,就和妈妈在一个城市,在学校外面租个房子,每周,应该至少能见上两到三次。
她连城市都想好了,就在省会——父亲正是跑着家乡到省会的货运车,大车司机总是在晚上出工,路上常出状况,所以行程不定,在省会有个家会方便得多,这向往不算太浓烈:每个人都渴望家的温情,但只有体验过,记得很清楚的人才会受不了失去,像是胡悦这样,一家三口的记忆已模糊的家庭,形容家人之间的感情,一个词是很好用的——淡漠。
但再淡漠,那依然是她规划中的一部分,那天下午,胡悦走出教学楼的时候——所有的细节都记得很清楚,她还记得天边乌云镶的金边,很多年以后,她会从一部影片中学到,这又叫做乌云后的幸福线。但当时,她能记得的就是那无边无际的乌云,在乌云背后依然反常强烈的阳光,那夕阳刺得她睁不开眼,看不清舅舅的表情。
“你妈妈出事了。”他是这样说的,声音到底也是悲痛的,反正感情又不用钱。“你请几天假吧——等你爸爸去东北把骨灰带回来,赶在年前就该把事情办了,丧事不过年!”
就是这样,她第一次知道母亲死讯的时候,既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也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去世,她什么也不知道,而她的亲人也什么都不在乎,他们甚至没有想到多问一问,只是简单又生硬地说,“反正人就是没了,这样的事情也很常见,你小孩子不知道——好好读书就是了。”
“你多听舅舅的话,别找事就行了。”父亲在电话里疲倦地说,“是被人杀了——什么?照片?你要看照片?”
她的想法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而这正是胡悦所不能容忍的:她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太过悲痛,母亲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留下一个空洞,但并不会大到无法填补,因为和她有关的记忆本来也不多,也并不是那么的鲜明。但是,一个人就这样没有了,她总是要一个解释,总是要一些细节,总是要一个答案。
“就是抢劫杀人,凶手,抓不到的,凭运气吧。”
“出纳,说不定早就被盯上了……”
“治安太乱……警察有什么用,你不懂就别管那么多!”
她的想法当然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读书读傻了,少不更事,社会哪有她想得那么简单!警察怎么会搭理他们这样的平民百姓?父亲从公司老板那里要到了一笔赔偿款,不多,但也让他心满意足,可以支持他们办个还算体面的丧事,再在小城付一套新房的首付。他从A市带回的是一盒骨灰,还有一个小本子上写的手机号码,再也没有亲近过的父女关系……
你是怎么长大的?
她已不再记得童年时绕膝奔跑的欢笑,不再记得一家三口每年仅有的数日相处,那终究难免的客气与生疏,甚至也不再记得她和继母的关系,挣扎着上完医学院的痛苦,那些淡淡的疑惑——她父亲和继母是在母亲去世以后才认识的吗?一对夫妻分隔两地——
童年的事已不复记忆,母亲去世以后的过往,她已经长成,你是怎么长大的?她的长大,固定在那个冬天,中南边陲小镇,吹入骨髓的冷风,又痒又痛,从未痊愈的冻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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