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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父亲还没回来,紫嫣也不在家。母亲在客厅跟谁说话,这会儿我不想见人,困的很,想躺会儿,便朝自己屋里走去。刚走到门口,客厅那边母亲大声的喊道:“是寒雨吗?过这边来,你舅舅看我这个老姐姐来了,你来陪舅舅说会儿话。”我不知道舅舅来了,我还以为是哪位乡长局长来拜年了。大半年没见舅舅的面了,可是对不起,舅舅,我实在没想起你来。但这会儿我不想见人也不想说话,头晕眼花的,只想睡觉,尚在犹豫不决之际,母亲已经很不高兴了,大声的催促起来,因为我没有像紫嫣那样听见舅舅来了,便大声的喊一声“哦呀”,再扑到舅舅身边,嘘寒问暖,依恋亲热。紫嫣很善于抓住母亲的心理,一声“哦呀”就能让母亲高兴半天,可惜我不会。当然,舅舅还是要见见的,我便一边答应着,一边舀了凉水洗了把脸,清醒一下脑子,然后走进客厅。客厅茶几上摆着几个碟子,有肉有菜,那是母亲做给他弟弟的,自然还有酒。我微笑着问候了舅舅,打趣了几句,凑到他身边坐下,舅舅已高兴得眼泪汪汪,拉住我的手说了一串话。我在舅舅身边坐着,听母亲和舅舅家长里短的聊,忽然的,我发现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我发现母亲跟舅舅面相上没有一点儿相像的地方,一个不该有的念头就在脑海中闪过:母亲和舅舅,他们姐弟俩,到底是不是一个父亲生的?一个母亲生的应该问题不大。母亲圆脸大眼睛,如今越发胖了,一米六的个儿,却有八十多公斤的体重。舅舅什么脸型?说瓜子脸吧,上下一般宽,说国子脸吧,下巴像个葫芦把儿,突兀掉出去,就算介于二者之间吧,我想不起那该是什么脸型。舅舅小眼睛,塌鼻子,大嘴巴,看着叫人揪心,怕下雨时嘴里漏水。舅舅也是一米六多一点,体重估计不到五十公斤,瘦得一口气能吹倒。
我给舅舅斟茶点烟,母亲对我的态度很满意。为了更进一步讨母亲欢心,我决定陪舅舅喝酒。这半天他一个人喝着闷酒,他自己都觉得没意思,见我要陪他喝,顿时来了兴趣,“呵呵”笑着把多半杯剩酒一口气灌下去,然后又给他自己倒了,又替我倒了一杯,看他抬起那满是老茧又黑又瘦的手掌,擦了嘴边的油迹,却在衣服上擦了手,我又感到恶心了。今天这是怎么了,尽遇见些把自己搞恶心的事。我的兴趣已经不大了,真不该主动找舅舅喝酒,这哪里是喝酒,这是找恶心来了,我担心又要呕吐。我有心无意的观察一遍茶几上的盘子碗筷,凡是舅舅动过的地方,我绝不再动一筷子。先敬舅舅一杯,算是给他拜年。舅舅喝了,笑着对母亲说:“寒雨真出息了。呵呵,姐姐你是有福的,姐夫当县长,儿子是名牌大学生,了不得。娘活着的时侯就说过,将来我要靠姐姐过日子呢,看看,老人家就是有远见啊,这不又求到姐姐门上了?过完年就请姐夫给县人事局教育局打声招呼,给我转正了吧,转正了工资涨一千多块呢,兄弟的日子也就好过了。这个民办教师我实在干不下去了,工资低,又辛苦。这都多少年了,年年姐夫说就办就办,总拖着不办,姐夫姐姐是不疼弟弟了。反正今年转正不了,我就辞了这份工作,跟上人出去打工。姐姐你知道吗,咱村上这几年出门打工的,人人都把钱挣下了。”
舅舅说得越来越激动,眼眶里又湿湿的,抬起手臂用袖子擦泪,母亲起身找了一条毛巾给他。他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母亲说舅舅醉了,我说没醉,就看见舅舅从沙发上滚到地上,脑袋磕到地板砖上,“啪”的一声响,清脆极了。我“哈哈”大笑,说舅舅怎么这么没酒量,还不如我呢,我外面喝了家里继续喝,这会儿还不是好好的吗?母亲喝道:“祖宗,别装疯买醉的尽说风凉话,还不快过来扶你舅舅起来,三九寒天的地下凉,渗出病来不是闹着玩的,快扶他那屋里床上歇着去。这真是的,馋死鬼转世的,不叫喝死活要喝,这不醉得跟死猪一样了吗,真个是狗肚子里装不住二两酥油。”母亲骂骂咧咧,一溜一溜的,要帮着我抬,我说不用,过去轻轻松松一把抱起舅舅,抱进旁边那间小屋里,那是我们家专为客人准备的。进去丢到床上,忙转身跑出去,我闻不惯舅舅身上那股子炕腥味儿,出门就脱了衣服,泡洗衣盆里准备洗,母亲又骂我忘了本了,嫌舅舅脏了。她忙着给舅舅找被子,翻箱倒柜找了一阵子,不是没缝就是缺被套,她就拿了一床没套子的到我屋里,想换我的被子去给舅舅盖,我冲过去从她手里夺了过来,扔到床上,气呼呼把她搡出了门,然后“哐当”一声关上门。母亲气得站檐下窗口前,骂了一阵子,只好换了紫嫣的被子,抱进舅舅那屋,又抱来柴火,笼起了火炉子。
我安静的坐在窗前书桌旁,脑子异样的清醒,我奇怪在南苑宾馆时怎么就醉了,家里喝的也不少,却清清醒醒的,我开始怀疑杜胜友那酒是假的,“这个二杆子,竟敢拿假酒来糊弄大家?”越想越难受,干脆跑厕所里,抠着喉咙,翻江倒海,把一天喝下去的东西吐了个干净,才安心。那边母亲听见了又开始骂。洗漱一番回来,桌前坐下,打开音乐,听一曲舒缓的歌吧,可惜吉他留在学校里了,这会儿我特别的想弹几曲。顺着音律,手指不自觉的在桌上敲击着,音乐在流淌,思绪在彷徨,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付捷乘虚而入,这一刻她占据了我的脑海,想起她大大圆圆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如星星在闪烁。想起她自然的甩一下脑袋,黑黑的长发流水一样漂开去。这样的想一个人,沉迷其间,留恋徘徊,还是第一次。是她给了我对爱的清晰的思绪,我想象不出这一刻她是否也想起了我,我们天各一方,我这边阴霭绵绵,她那边阳光明媚么?相思啊,无妄的折磨人,仿佛置身于黄昏的忧伤,那忧伤是雾样的白,雾样的淡,雾样的清泠泠,苍凉中带着淡淡的萧杀,把无妄的思念和沉沉的爱怜都溶于一炉。
爱情啊,原谅我的犹豫吧,我知道你的忧伤,你是我心奔涌的海,表面宁静,深处波涛汹涌。我怕自己承担不起你火一般的爱恋,燃尽了我,却把孤独丢给了你一个人承受啊。我的情感世界里,以前从来没有唯一,以后呢?我无法预测我自己。
明天,去一趟东关,找那个“周易大师”算一卦吧。
我是一只没有脚的鸟儿,只要起飞了,不到死去的那一刻到来,就再无法回到地面上来。
我的眼眶湿润了。
紫嫣在院子里跟谁大声说话。
舅舅来了两天就跟母亲吵架,母亲再去跟父亲吵架,年还没有过完,这个家已经很热闹了。
舅舅想把他的民办教师身份转为公办,跑来找他的姐夫、我的父亲帮忙。还是钱闹的,乡下民办教师一个月工资不到三百块,转为公办教师,立马涨到一千二百多。舅舅说了,现如今乡下民办教师的状况,归纳起来就是“四个像”,像牛一样干活,像猪一样受气,像狗一样忠诚,像鸡一样拿的少。这也罢了,关键的是,要是出一点什么风吹草动的事儿,学校准会把那些民办教师推出去顶杠。舅舅说,他们学校去年就出了一件乱收费的事儿,县上领导来查,还是拿民办教师来顶的包。本来说好风声过去了给一千块精神损失费,没想到这件事县上动了真格的,那位民办教师竟被开除了,连讨个说法都找不到门。
舅舅转正的事我上小学时就开始运作,那时父亲还是乡长,舅舅一年往我们关山下那个家里跑十几回,每一回总抱着一只鸡来。父亲吃了他几十只鸡后答应帮忙了,但到现在还没解决。现在,父亲说他这个副县长还没当乡长时权力大,乡长能办成的事副县长不一定办得成。舅舅不相信,在母亲跟前发牢骚,说副县长没乡长权力大,谁信呢?母亲也不信,就跟父亲吵。父亲不吵,父亲在母亲红了眼窝的时候,夹起他的鳄鱼牌公文包到单位去了,说是加班,实际上是躲清闲。我发现,父亲处理单位的事很有办法,家里的事却毫无头绪,家里一有事他就远远的躲了出去,这一点他不如母亲能担当。忽然想起我的性格跟父亲相似,这是缺点还是优点?不知道的啊。
父亲前脚才走,舅舅后脚就撺掇母亲追到单位去。他教母亲说:“姐姐,你干脆到他单位去闹,你一闹,他不解决也得解决了。”母亲一听有道理,便草草收拾了一番,准备出门,她真的要追到父亲单位去闹了。紫嫣听见了,从房间冲出来,冲到母亲面前,吼道:“你要把脸丢到县政府去吗?你不怕人笑话,我还要脸呢。”紫嫣平日最怕母亲的,母亲换了她的被子给舅舅,她都不敢争一争,今天她真勇敢。她是真的气极了吧。在紫嫣的激励下,我也到院子里,劝母亲说:“你们这么一闹,就是能办的事,爹也不敢办了,你们这么做,是叫政府大院里的人都看他的笑话嘛,他还怎么当这个官?”
我本来还想说,万一惹急了,父亲真的不回家了,看你们还张狂什么,但看母亲脸色焦虑,她为自己的弟弟操心,也是本分,不该给她再添堵。紫嫣扶她进屋,我就忍下了这句话。
那话虽然没说出口,但事情却按照我的预言发展了,当晚父亲就真的没有回家来。我想我真不该这样胡乱预言,让自己的母亲难过。吃晚饭时节过了,还没看见父亲的身影,母亲没担心,父亲以往有时也会很晚回家的,但紫嫣担心起来,当着吃饱喝足开始剔牙的舅舅的面,再一次抱怨了母亲。舅舅笑着说等他饿了就回来了。但愿如此吧。然而等到华灯初照,从中央到省里再到县里的新闻都播完了,国家的形势一片大好,好人好事层出不穷,父亲却还不回家,紫嫣赌气似的把一只杯子摔来摔去。这次母亲着急了,打发我去县政府看看,我瞪着白眼珠子没动,她只好打发紫嫣去。紫嫣火急火燎骑自行车去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回来了,一进门说父亲不在单位。母亲眼睛红红的问道:“不在单位能上哪儿去?你没问问值班的人吗?”紫嫣丢下一句“大过年的,问谁去”,然后哼着歌回她自己房间了,一会儿那屋里响起了舒缓的音乐声。我的心踏实了,我知道紫嫣见到父亲了。母亲却还在发愁,这次开始咒骂起舅舅来。
舅舅不尴不尬的坐着,说道:“实在不行就算了。”喝了几口酒,他竟又加了这样一句话:“我说姐姐,姐夫他不会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吧?”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母亲的眼泪掉下来了。
我本来坐旁边喝茶看电视,我不想掺和大人们的事,听了这局话,忍不住了,回头冲着舅舅喊道:“舅舅,你还敢在这儿煽风点火的,不把事儿闹腾大你就不遂心吗?”
舅舅忙低下头去,一口酒喝得猛了点,呛得直咳嗽。
母亲一脸不高兴,数落我怎么这样跟舅舅说话,“跟他老子一球样,没高没低的。”她心里的伤疤被戳疼了。
我只好关心一下舅舅,问他:“民办教师转正县里有规定的,那是先要考试的,舅舅去年考了多少分,成绩过线了吗?”
舅舅闪了一下眼皮子,一眼不屑,瞥一眼旁边坐着发呆的我的母亲,说道:“没考,咱有这关系考什么考?天底下人都知道,参加考试的都是没后门的,咱丢不起那个人啦。再说了,考试不过是做样子给人看,前人撒土迷后人眼的事嘛,有后台的不考试照样转正,没后台的考一百分也白搭。”
我忽然心头上火,坐直了刚要骂几句舅舅,母亲看见了忙拿话拦住我,她对我说:“县里有规定,满三十年教龄的一律免考,你舅舅明年就满三十年了。”
我笑道:“那就等明年再弄嘛。教龄、考试你一样沾不上边,怎么转正?不要说一个副县长,这种情况下就是县长他也没办法。你就不怕有人告你状吗?”
母亲思想转过弯来了,擦了把脸,亲自给儿子倒了一杯酒,又对她的弟弟说道:“寒雨说的对,你这个情况是特殊点,要不再等一等,明年姐盯着给你办了?”
舅舅似乎老大不乐意,不说话了,两口喝干半杯子五粮液,亲自起身又倒了大半杯,一屁股坐下拨拉着杯子,生闷气。他那尕体格,要淹没在沙发里了。这两天家里的五粮液茅台酒他一天至少消灭一瓶,紫嫣偷偷抱怨过,母亲说乡下人嘛,没喝过好酒,叫他解解馋吧。舅舅已经喝得脸红脖子粗,本来不大的眼睛,被眼屎糊住了。母亲一把抓过酒瓶锁起来,喊道:“少喝点,早点去睡,明天回家去,一大家口子人,你几天不回算怎么回事?我替你盯着,有消息带话过去你再来。”
舅舅咕噜一句什么话,我没听见,母亲却生气了,夺过酒杯,一杯酒泼洒在地上,吼道:“别蹬鼻子上脸的,惹急了我不管了,看你拿什么能耐去。”
舅舅再不敢说话,起身回他那屋里睡觉,母亲坐了一会儿,好像不忍心,泡了杯酽茶端了过去。
我不想在家呆了,整天吃了睡睡了吃,无所事事,脑袋都空了木了呆了,简直一个行尸走肉,再呆下去,我非疯了不可。想出去转转,关山无法回去,那就到乡里面转一圈吧,把这个想法告诉父亲。父亲却说:“别去乡里了,你要是在家中呆着实在无聊,就到桃花山去转转吧。”
桃花山在县城东边,离城区两三里路程,据说以前满山都是桃树,阳春三月,天蓝花艳,蜂飞蝶舞,是个郊游的好去处,所以就叫了这么个名。可惜现在桃花山上没有一株桃树,代之以柳树、榆树,还有一片白杨树,名实不符啊。桃花山不高也不雄壮,却有一座传承了几百年的和尚庙,和尚应该住在寺院里,我们县的和尚却住在庙里面,有点不伦不类,不过香火很旺盛,也算是这个县里的一道别样的风景。老百姓往庙里敬献钱财,县里面也拨款,所以那庙里的和尚不穷,除了庙宇修建得富丽堂皇外,庙里的那位主持和尚还有汽车,有电话,听说有的和尚还有BB机,念经烧香时发消息,经堂上时不时响起“BBB”的响声,真是现代化的和尚啊。我曾笑话,既然已经如此富有了,还当什么和尚,干脆回家娶个媳妇过日子去吧。
我对父亲说不想去桃花山,他继续提出建议。父亲说:“那就到文化馆看书去。”父亲开始跟我平等对话了,而不是以前那种命令式的。我想了一阵子,觉得这个建议好,就说:“那好吧,我去县剧团看他们排练元宵节社火吧。”
转身出门,我听见母亲对父亲说:“家里不好好呆着,瞎转悠什么呀,都把心转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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