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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看我,只是转身想走。我三两步跟过去,握紧了手上的信封,
「……阿孝,不要丢下我。」
我这话让他僵了一下,这是从很小很小,我们还在同一条街玩耍的时候,我最常对他讲的话。我是个羸弱的孩子,反应又迟钝,玩什麽游戏都赢不了别人,小时候玩踢罐子,大家一哄而散跑去躲起来时,我总慢别人半拍。
阿孝则是典型的孩子王,他跑得比谁都快、跳得比谁都高,不管什麽游戏都难不倒他。做鬼的看上我的迟钝,每次都特别盯住我。我总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跑,快要被鬼抓住时,看到阿孝一溜烟地爬到树上,我就会看著他的背影,哭叫著:
『阿孝,阿孝!不要丢下我!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很奇怪的,虽然阿孝对我的意愿向来轻忽,但只有这个请求,他从来不让我失望。他总会从树上下来,把我一起拉上树头,拉到他身边。
「阿孝,不要丢下我……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我声音嘶哑。
阿孝回过头来,他看著我,又看了一眼我手中汗湿的信封,终於「啧」了一声。
「……去拿汽油,顺便看看杂货店里有什麽可以带在路上吃的。」
我们飞快地掀了杂货店,把能吃的用手胡乱捧了出来,还顺手带上两包七星菸,杂货店的玻璃映出我狼狈的样子:头发散乱、衣衫不整,眼角都是黑的。活脱脱的逃犯样。
离去时阿孝还放话警告老板不准报警。我身上还裹著老板给我的毛毯,直到现在,我才有多馀的心力感到抱歉。我看了一眼昏迷在地上的司机,还有惊魂未定的老板,他脸色苍白,似乎完全失去了反抗的意志,只是担忧地看著他的女儿。
我愧疚得不敢再多看,跟著阿孝匆匆爬上了车。
开上山路时,天色已经大白了。但我们毫无睡意,精神一直很紧绷,害怕下一秒就有警车从後面追上来。
阿孝的手臂被咬得很深,像女孩的怨恨似的,一直流血流个不停,他从我的衣襬上撕下一块布,在伤口上方扎紧,这才勉强止住了血。
我们不敢停下来看医生。我在经过一家杂货店时停下来买了份报纸,发现阿孝的事已经上了昨晚的头条(偏僻地方,连报纸都慢了一天)。我把那一版揉掉丢在纸屑桶里,却忘不了报上说的,警方已经锁定被害者的儿子,目前正张开警网全力追缉中,还在各大路口设置了岗哨,务要追出这个丧心病狂的弑母犯人不可。
我们逃不掉的,一个声音告诉我。无论如何逃不掉。
我在阿孝停在路旁小睡时看了一下里程数,十万五千五百公里。这是台疲惫不堪老车,原本就已经有十万多公里的里程,这麽说来,我和阿孝竟绕了五百多公里的路。而从阿孝满身是血地上车开始,似乎也过了两天有馀,也就是四十八小时了。
四十八小时,我和阿孝却已经身心俱疲。我忽然佩服起电视上那些长年的通缉犯,不知道未来,也抛弃了过去,就这麽一直逃呀逃的。我从小就习惯逃避,逃避学校、逃避家庭、逃避自己的性向。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逃跑原来也是这麽累的事。
「阿猫他……在当小学老师。」
阿孝再次醒来时,忽然悠悠地对我开口。
「小学老师……?」
「嗯,他的家乡有座小学,是那附近唯一的小学的样子,学生人数也少得可怜。他以前就跟我说过,他的梦想是当老师。」他说著沉默下来。
小学老师。我心想,和阿孝多麽不搭嘎的辞。
「……阿猫说,我是他的第一个学生。」
过了一会儿,阿孝像是犹豫了很久般,缓缓开口:
「我们分开的前一夜,他跟我说,我会是他第一个学生,以後不管他有多少学生,他都不会忘记我。不管以後我有什麽困难、遇到什麽难受的事,都可以去找他,他会当我永远的老师,指点我一条明路。」
阿孝说著,忽然单手捂著脸靠回椅背上,极轻极讽刺地笑了:
「干,这种鬼话,老子竟然到现在还记得这麽清楚。」
车子一路往山里开,过了几个山谷,周围开始有了人迹。几座二丁挂的公寓矗立在山腰上,更远的地方,甚至有像工厂一样的炊烟。
地图上的标示很不清楚,但经过一间公厕时,旁边有个摇摇欲坠的木牌,上头用红漆写著:「水生镇,前方五公里。」。
阿孝的脸终於有了一些精神,我们加快油门,开进了那些建筑物间。这似乎是中部山区常见的小山镇,有不少住家,甚至也有杂货店,而在最高的山腰上,有座较大的白色建筑,靠近时听见清脆的钟声,我想那应该就是阿孝说的学校了。
果然再开近一点,就看到有幢建筑上贴著「水生国小」四个醒目的金属字。那是所占地颇大的国小,大约是在山区的缘故,有一半的校地都是操场。
我瞄了一眼车上的时钟,现在时间是早上八点,好像是小学生上学时间,门口来来去去的都是背著书包的孩子,还有学生用跑的,被身後的家长叫住,拉回去叮咛了一番。
我忽然有些感慨,看著那些家长目送孩子的眼神。这里无论哪一个孩子,都是背负著满满的期待,准备展开人生的旅程吧?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我一样。
阿孝在校门口慢下了车速。打从接近这个山镇开始,阿孝的表情就变了,与其说是紧张焦虑,我从阿孝的眼神里,竟看到一丝微不可闻的期待。
期待、希望,打从阿孝的父亲去世那刻起,我已经很久没看到阿孝的眼神如此活络。彷佛回到我们最青涩的那个时期,对什麽东西都跃跃欲试,对什麽未来都凛然不惧。
阿孝把车在校门口停了下来,示意我跟著他下车。他下车前,竟对著後照镜检视了一下自己,梳好了额发,这才大步走出车门。
一个小学生从我脚边跑过,差点撞倒了我。我踉跄一下,看见那个男孩一面往前跑,欢快地喊道:「陈老师!今天有要玩躲避球吗?」一面投进了一个人怀里。
我定睛一看,接住小男孩的,是个高大挺拔的男人。
「不行,今天要先检查作业,作业没写完的话,老师就不陪你们玩球了。」
欢迎回家七
发文时间:03232010
「不行,今天要先检查作业,作业没写完的话,老师就不陪你们玩球了。」
一个温醇的声音说。我抬头看去,我的人生中,已经不知有多久没有和「老师」这种生物扯上关系,对我而言,老师也好作业也好,都是再陌生不过的词汇。
然而映入眼帘的人,却是在我少得可怜的印象里,最符合「老师」这个形象的人。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一身乾净的运动服,眉角像要吹出春风般,连生气的时候都带有温柔的味道。他手上拿著一本登记簿似的东西,想来是在纪录学生的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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