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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黄昏时份,脸色不太好看的卫长嬴才回到衔霜庭。
看到她回来,早就等得望眼欲穿的贺氏、黄氏忙都迎了上来,少不得好一阵埋怨劝慰,末了,待卫长嬴进屋坐下,喝了盏茶水,自然就要问起她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贺氏道:“大小姐心绪若是不佳,想在后院走一走,婢子难道还敢拦着大小姐吗?只是大小姐出的日子近在眼前,身边没个人照应点儿,万一磕着碰着了,这可怎么办?”
卫长嬴无精打采,神色淡漠的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再说我又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后院里头能有什么磕着碰着我的?”
黄氏究竟会说话,柔声道:“大小姐武功高明,婢子们倒也不担心青天白日的,以大小姐的身手能出什么事儿呢?就是,如今老夫人、夫人都在看着大小姐呢,大小姐这会子独自出去,老夫人与夫人可不就担心了?这一下午,都派了三四拨人过来,问是不是婢子们哪儿伺候的不好,怠慢了大小姐,不然大小姐怎么一个人也不带就出去了?”
“……”卫长嬴眉头一皱,她听得出来,黄氏口口声声说什么宋老夫人和宋夫人责备她们这些下人,实际上却是提醒自己,如今起程的日子近在眉睫,以自己在家里的得宠程度,宋老夫人和宋夫人当然是珍爱万分,再忙也会匀出一份心力来留意着。
像今儿个晌午后一个人溜出去散心,还避着不见出来找自己的小使女这样的行为,传到宋老夫人和宋夫人耳里,不会责骂自己,却难免心下担忧。
卫长嬴当然是不想在出之前还要叫祖母和母亲不放心的,所以她只能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今儿个我也就在后头那株古槐树上躺了会,并没有做旁的。接下来两日我要去哪里,自会与你们招呼好了。”
“原来大小姐真的去了槐院?”百年古槐单独被圈起来的院子就取了个槐院的名儿,黄氏与贺氏松了口气之余,又有些疑惑,“之前婢子遇见双鲤,她说看到大小姐往那边走的,朱阑和朱实也去找过,倒是拾了许多槐花回来,只是不曾遇见大小姐?”
卫长嬴瞥了眼下早已回来、自听说自己在槐树上,正自惴惴不安的朱阑、朱实,哼道:“我在树上觉得很是惬意,就没理会她们的聒噪!”
她有意咬重了聒噪二字,朱阑和朱实听出其中意思,脸色都苍白了起来——虽然说她们其实也没说什么坏话,但一来议论到了自家小姐往后的夫家,二来对于陪嫁到帝都去多少有些为难和私心。这些都是心照不宣却不宜说出来的,不想这次竟叫卫长嬴听了个正着,两人自是害怕得很。
黄氏与贺氏调教小使女都有一手,一看这场景心里就有了数,定然朱阑和朱实在槐院里没看到卫长嬴,只道这位小姐不在那里,看着四周清净,倒是趁机说起了闲话——偏偏还叫卫长嬴听见了!
两个姑姑把这记了下来,思量着回头敲打朱阑和朱实,面上却只作不知,轻责道:“大小姐也太冒险了点儿,那槐树多高啊,纵然大小姐自负武艺在身,可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也很不该爬上去!”
贺氏尤其的痛心疾:“那树那么高,快二门的地方都能够看到些影子!万一谁抬头看到了,大小姐颜面何存?这样有辱斯文的事儿,哪里是卫家女适合做的?大小姐也太荒唐了些!”
贺氏奶大了卫长嬴,即使能力不如黄氏,但地位却十分然,卫长嬴对她的教训不以为然,也只是嘟了嘟嘴,道:“我不是……嗯,好好的下来了?”
要是没有某个人捣乱,指不定我这会都该吃上蒸槐花了!
贺氏对她这样的态度当然很不满意:“大小姐是多么金贵的人儿!怎么能够冒这样的险呢?大小姐若是想吃槐花做的点心,只管叫人去采摘不就成了吗?若是想到树上去休憩,使人做个树屋、接一道绳梯,再垂条绳索下来系于腰间,这样才安全啊!”
卫长嬴揉着额角,想了片刻,忽然道:“朱阑与朱实不是带了槐花回来?都做了什么?”
“蒸了。”贺氏果然立刻忘记了继续抨击教诲卫长嬴爬树的事儿,慈爱道,“大小姐要尝尝么?”
黄氏暗自摇了摇头,贺氏也不是真的一听卫长嬴问到吃食就把正事忘记了,她就是对卫长嬴的衣食住行特别在意,一提到这四样,其他的暂时就丢到了一边。也难怪宋老夫人当年让自己留在帝都,以为大小姐出预备,在当时的人里偏偏选了贺氏给大小姐做乳母——贺氏心计城府都不成,但做事也麻利,最紧要的是与黄氏关系甚好,打小她就极为信服黄氏,两个人一起做小使女那会,贺氏什么都听黄氏的,凡是黄氏让她做的,她连原因都不问……这种习惯太过根深蒂固,以至于如今两个人隔了十几年不见面,兀自很快亲热了起来。甚至不几天就恢复到了她们做小使女的光景,贺氏现在是半点脑子都不想动了。
如此在卫长嬴身边就是一个姑姑主谋划,一个姑姑打理衣食住行,两个姑姑还关系不错,并不会彼此不服掐起来,反倒是和平友爱得紧……宋老夫人到底就这么一个嫡孙女,为了卫长嬴,岂只是深谋远虑,简直是殚精竭虑了。
贺氏如今只顾惦记着给卫长嬴弄上吃食,黄氏可不会把正事忘记了,趁着蒸槐花还没端上来,她告诉卫长嬴:“江侍卫托人递了话来,道是想求大小姐一件事儿。”
卫长嬴喝了口茶水,疑惑的问:“江伯有什么要求我的?”
大小姐的教习这个职位当然是令绝大部分侍卫羡慕嫉妒恨的,但江铮几代在江湖上舔血过来的,投奔卫家就是想过点安生日子。卫家待下人,尤其是有才干的下人一向就大方,江铮也是无亲无眷,对在卫家的生活一向很满意,是以教导卫长嬴十几年,却从来没有提过任何一个要求。
如今忽然说要求卫长嬴,卫长嬴不禁有点担心,忙坐直了身子,道:“难道江伯不想去帝都?”
江铮武艺高强,最难得的是江湖经验非常丰富,之前卫家三姐弟能够在杀局里脱身,他绝对是功。这样的人才,宋老夫人肯定不会让他脱出自己一双嫡亲骨血的掌心。因为江铮一直教着卫长嬴,所以宋老夫人就决定让他也跟卫长嬴出。
这位教习不是下仆,他签的不是卖身契,而是效劳于卫氏的长契,但他若当真不想去帝都,到底实际上的师徒一场,卫长嬴也不想真的违了他的心意,只是究竟有些失望。
就听黄氏笑着道:“大小姐莫要担心,江侍卫怎会不愿意陪大小姐去帝都?是这么回事,江侍卫想将其弟子也一起带去,说是早就想让其弟子到帝都历练一番。”
卫长嬴松了口气,道:“我道什么事儿呢?这样的小事,把江伯弟子的名字加上去就是了。”
“倒有件难处。”黄氏笑道,“江侍卫收的这弟子,不是咱们卫家的侍卫或下仆,却是一个庶民。而且听江侍卫的意思,并没有让这弟子与咱们家签下长短契的意思,却是想趁着大小姐嫁到帝都,让那弟子路上同行,也是个有伴。”
好好的接亲队伍里,冒出个外人来,确实不大合宜。不过卫长嬴愣了一下,立刻道:“这也没什么,到底是江伯的弟子……啊,上回贺姑姑骂江伯,也说到江伯的弟子来着。江伯都没和我说起过,他这弟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因为身份的缘故,最重要的是女孩子的缘故,卫长嬴虽然风雨无阻的跟着江铮学武,但却没有拜师。按照这时候的规矩,江家家传武技之中最精妙、威力最大的武学是不会传授给她的。但以卫长嬴的身份,学现在这点也差不多了。
是以江铮真正的绝技,自是另觅传人。
卫长嬴自知不能叫江铮一声师父,然而自认自己打小勤学苦练,不会在真正的徒弟之下。如今听到江铮正经收下来的弟子,不免生出一丝好胜之心来,想要好好打听一下对方的实力,与自己做个比较。
她这点儿小心思,黄氏一清二楚,就笑:“闻说名叫朱磊,婢子也没亲眼见过,听二门那儿传话的人说,是个魁梧雄壮之人。看着仿佛加冠了,其实论起来年岁倒不大,比咱们五公子还小了两岁。”又说,“听人说,江侍卫极是宠爱这个弟子,仿佛其习武的根骨极好。江侍卫这些年来攒着的私房,几乎都用来给他买各样药草、肉食,以淬练身体、打熬底子。视之如己出,爱护非常。”
卫长嬴沉吟道:“才十四岁啊……”十四岁,比自己小了四岁,这个年纪就长的魁梧雄壮,可见体格上头是很占优势的。而且又非常得江铮的喜欢,卫长嬴一直都被江铮夸奖天资出色、根骨不俗,这庶民出身的弟子能够让江铮可着劲儿的倒帖,没准天赋比卫长嬴自己还要高上一筹……晤,还是不要比了,对方年纪比自己小,赢了不光彩,输了更丢脸。
她打消了继续打探这朱磊的底细的心思,只道:“念着江伯的份上,容他一起同行,若无马匹坐骑,给他也配上一副……江伯在侍卫中应有人脉可以照拂他罢?若不便,你叫江伯只管去招呼一声。”
从凤州到帝都的路上未必会太平,虽然说朱磊是个武人,但独自上路还是不够安全。跟着沈家接亲的队伍可就放心了,沈藏锋这次名义上只带了三百家族私卫骑兵前来,实际上连着管事、下仆等等之人在内,足有近千人,皆是青壮男子,名义上的下仆,每个人腰间也都挂着刀剑……据说沈家、刘家因为守边,以及差不多年年都要和狄、戎打上一场的缘故,族中由上到下,根本就是举足皆兵。
也就是说,那些所谓的管事和下仆,遇见匪徒,除了没有甲胄外,提着兵刃拍马就能上去厮杀。
更何况各族私兵与大魏兵马的战斗力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私兵是望族自己养着、保家族基业的,是以无论是兵员还是坐骑、武器、甲胄,全是顶尖,兵饷就更不用说了,必是给的足足的。
但大魏这些年来吏治败坏,军中也是乌烟瘴气,吃空饷的事儿层出不穷到了御史都懒得弹劾的地步了。逃兵更是日益增多——沈家这些人再加上卫长嬴自己的陪嫁、卫家总也得有人跟到帝都去参加婚礼……不调动相当的大魏军马,这一支队伍可不好欺负。
至于说调动大魏兵马来动这支队伍……沈家在兵部也不是没人。
顺路带上朱磊不过是举手之劳——这件事情很快被卫长嬴丢到脑后,她叹息的是,过了黄昏就是傍晚,过了傍晚就是夜间……天亮之后又是一天,而她在娘家的日子,又少了一日。
失去时,最懂得珍惜。
卫长嬴此刻觉得天下再没有比这句话更有道理的话了。
她贪婪的凝目眷恋于衔霜庭的一草一木,哪怕是花下偶然的一块碎石,这一切都是因为,此去帝都,这一生能不能再有归回故里的机会,都未可知。
这座记载着她幼年到少女时代的衔霜庭,一别便是茫茫了。
复杂的心境同别离的苦痛——跨过青春鲜丽的少女时代嫁作人妇,从天真无邪无忧无虑走向主持中馈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成长总归都是要代价的。
少年的卫长嬴,于懵懂之中,朦朦胧胧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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